郑纪和林俊赶紧端起了酒杯,三人一饮而尽亮出酒蛊,众人无不相视一笑。
林俊放下酒杯,忽然想起,问道:“郑大哥,方才说功名有意思没意思的话,不知这没意思,怎么讲?”
郑纪放下筷子,说道:“兄弟,我来告诉你。”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人说:“师姐,你的脚程好快!怎的就忘了小弟。”
话音未落,俞大猷早掀帘进来。“哈,朝宗兄,知道你会来参加科考,也不去家里住。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儿。”
众人连忙起身拱手相迎。郑紀见是几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个少年,更是高兴,连说:“快坐快坐,今儿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游得识俞贤弟,十分仰慕,不想这么快便又见了面,真乃好风送君来,与我共把酌!”说着便拉魏东亭入座。
梅芳却留神到俞大猷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来岁上下,长得眉清目秀的,文文静静地站在门旁,忙问:“这位少爷是跟俞大郎一起来的吧?”
俞大猷见问,忙笑道:“这是我们长官的公子,姓龙,一同出来闲逛,不想就闯到这儿来了,咱们看看就走罢!”
那少年拱手对众人一揖,笑道:“俞大哥,既来之,则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
众人见他虽然年少,却举止稳重,落落大方,又见俞大猷对他尊礼甚笃,也都不敢轻慢。
郑纪忙说:“请一同入座。”
俞大猷欲将少年让至上首,说道:“以位而论,龙公子身份最尊,自应坐在上头。”
少年将手一摆,说道:“哪有这规矩?行了,这又不是在家里,忒煞多礼了!”说着也不客气,便挨着梅芳坐下,“我们已进来了多时,方才听郑先生高论功名,有趣得很,请接着往下讲。”
大家归座,把酒更盏。郑纪说道:“说到没意思,倒不是小爽这等说法。柳河东说‘凡吏之食于士者,盖民之役’。既然做官是当百姓的公仆,就不该怕操心怕苦。”
龙公子听了笑问:“郑先生今这说法倒是新鲜!以前我倒听说,百官都是皇上的仆佐,怎么先生倒说是百姓的公仆了呢?”
郑纪笑道:“天子之命系于民命,相较起来,还是民命重的。谁得了民心,江山便稳了;放眼这历史长河,各朝各代,谁失了民心,凭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难长!”此言一出,俞大猷听了脸上不禁变色。他转过脸朝龙儿看看,见龙儿专心致志地听讲,并无厌色,便放下心来。
那郑纪继续笑道:“咱们还是说功名。自古以来,选士之法,变了几变。由乡选制改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为今之科举制。在先古之时,士子尚可傲公卿,游列国,说诸侯,择主而从。自唐开科举,风气大变,尚空谈,轻实务,文风浮泛,士品也日下,既无安民之志,又无治国之才,图虚名、求俸禄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国富民强安能得哉!”
几杯酒下肚,郑纪有些微醺。郑纪端起郑爽刚斟上的一杯热酒,越发红光满面,笑道:“便以士子入闱这事来说,就有七似。”
那龙儿听他说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笑问道:“呵呵,不知哪‘七似’呢?请先生赐教!”
郑纪有点醉眼惺忪,大着舌头扳着指头道:“我的授业恩师广昌何廷秀曾对我讲,秀才入闱,初入时,赤足提篮,似丐;唱名入闱,帘官喝骂,皂隶斥责,似囚;进了号房,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考完出场,神情恍惚,天地变色,似出笼之病鸟。”
听到这里,林俊已笑出声来,他出生寒门是过来人,自然深得其中况味。郑纪又扳下小指道:“归了下处等候消息,如坐针毡,梦不得安,似猴子被系于绳;一旦榜上无名,神色猝变,似丧考妣;事隔不久,气平技痒复又衔木营巢,似抱破卵之鸠,这便是七似了!”
众人听得入神,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不知怎的笑不出来。半晌,俞大猷才笑道:“先生为此等人画像,真可谓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小龙儿也笑道:“听先生此语,倒令人大失所望,从这‘七似’里要寻出周公、伊尹来,岂不是天大笑话?”众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林俊一边笑一边对郑纪说道:“这位小哥儿,不过十岁吧,竟这等敏捷!真是妙语解颐,算是为大哥的话下了注解。”郑纪却没有笑,只瞧着这小龙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郑爽见俞大猷饮酒甚少,酒到口边,只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林先生早夸过,说他的妹夫俞大郎一向是海量,今儿个不肯开怀,莫非酒不好?”
俞大猷忙道:“兄弟最近身体有恙,早已戒酒,今儿瞧着大伙高兴,不得已才吃了几盅。”
小龙儿却笑着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们比个输赢!”
林俊笑着倒了一杯热酒递上来,说道:“说啥子呢?去年说亲的时候,把我爹都喝趴下了,看把你能的。你哪有什么病!龙少爷说你能饮,还能混过去?”
“朝宗兄,你就别揭我短了,那可是被你爹给逼的!”俞大猷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龙儿,见他微微点点头,便笑道,“既如此,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郑爽眼珠一转,突然离席出去,一会儿笑嘻嘻地捧着一个掣签筒过来,说道:“这是专为孝廉们解闷儿用的酒签筒。咱们也掣签饮酒取乐如何?”
郑纪起身接过,笑道:“也好!不论功名论酒运。数我年长,我先来!”
说着便从签筒里拔出一支来,攥在手里不言语。对座的梅芳妙目一闪,忙问:“什么签?”
郑纪自夹菜不语。俞大猷起身欲拿签来看,郑纪却将手摇了摇。俞大猷笑问:“难道不许人看?”
郑紀咽了菜,只微笑点头,仍不答腔,郑爽耐不住,说道:“二少爷打哑谜呀?你说出来,该谁喝,谁就喝呗!”
郑纪仍不言语,只顾夹菜往口里送。林俊道:“我猜这签必定不雅,所以大哥不肯说。”
郑纪笑着摇头。只有小龙儿不懂这些,饶有兴味地看着不吭声。半晌,郑纪把签递给林俊,林俊念时,却是一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语不饮,言者三杯。”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支签。算来席上只有郑纪和龙儿不曾说话,梅芳苦笑道:“这……这签也批得太毒了,小女子不胜酒力,是吃不得了!咱们喝了,重新换个玩法吧!”
大家喝了三杯,郑纪、林俊和郑爽已有些醉醺醺的了。梅芳脸上也泛起了红晕,说道:“我是已经醉了,图不得了!”
郑纪却叫道:“没醉!梅姑娘巾帼英雌,喝这么一点酒怎么会醉得倒人?当年在扬州我师傅与蔡清先生二人长饮雄谈,评论时事,喝过半坛,那才叫喝酒!”
说罢不胜感慨。林俊却猛地将案一击说道:“休言时事,没得让人笑话。而今世风日下,官员书吏,人人都掉进了钱眼里,那日小弟去礼部报道,半响,没人搭理咱们,本来小弟还以为里面是在忙公务,结果一看,那些个堂官正在热烈的讨论投资啥煤矿、航运,根本就没心思处理公务。即使科举中第,小弟羞于与之为伍。如此下去,人人都言利,国无宁日,民无宁日矣!”
“什么?竟有此事。”龙儿见他拍案而起,吃了一惊。后头的话,他没听清楚,忙问道:“这和时事有甚关系,官员每年不都是要考核的么,难道还能作假?”
俞大猷有些尴尬,见林俊发狂,知是醉了,忙道:“朝宗,你说的什么话,今儿个怎么啦?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郑纪也醉态可掬,乜着眼接口说道:“俞大郎,朝宗这是大实话!托是皇上的福,如今官员的俸禄是高了,可人心不足蛇吞象,齐王也不想想,人的欲望哪有止境?现在的官员啊贪渎更胜以往,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贪污受贿倒是不敢了,但是人浮于事,利用手中的权利为亲朋好友谋取利益,手段更胜以往,官商勾结,霸占矿产,乱挖乱采,不顾百姓死活。如此下去,大明将永无宁日……”说吧,差点哧溜一下子到了桌子底下。
龙儿听完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见俞大猷上前搀郑纪要去歇息,忙摆手制止,一边问道:“听先生的意思,高薪养廉根本行不咯?”
郑纪已是醉眼迷离,见这孩子盘根问底,像个小大人,倒觉有趣,便应口笑道:“呵呵,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读书人出来做官,也是为了养家糊口。高薪养廉并没有错,可有些人啊,是欲壑难填。自己不敢贪污受贿,可谁又没有几个亲朋好友。按新学的说法,现在大明已经开始迈入工业时代的门槛,商业氛围浓郁,四民平等嘛。也没有人再敢歧视商人,为了政绩,还特别欢迎商贾来辖地投资,名曰搞活经济,解决了剩余劳动力。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下面暗藏着多少肮脏的交易,到处开山挖矿,毁坏良田。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说着便用手指着林俊对俞大猷道:“就说你这亲家吧,好端端的一个小农庄,因为附近有煤矿,当地县令招商引资,把好好的一个农家弄得臭水横流,污秽不堪,家园毁于一旦,乡亲们流离失所,被迫搬迁。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这样一副景象,这样乱采乱伐,实在害人不浅!这大好江山,现在却满目苍夷。俞大郎,你瞧着吧,此次朝廷策试,我必痛陈其中之弊。”说完自将觥中酒一仰而尽。此时林俊早忍不住,只闭目不语,热泪横流。
这场面眼见难以维持下去了,再喝下去,谁晓得还会说出什么话来。俞大猷趁势,起身说道:“天时不早了,龙公子明日还有功课,怕太夫人着急,我们就此告辞了。”言毕,携了龙儿的手,喊上梅芳,辞了众人出来。
出了瑞来客栈,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俞大猷先将梅芳送上马车,让仆人先送她回家。等马车走后,俞大猷见四下无人,回头向身后的朱载康笑道:“殿下,今儿个幸亏没喝醉,不然属下少不了要挨王爷一顿责骂!”
大宝笑道:“你的这几个朋友很有意思,你要多亲近亲近他们。那个郑纪,看来是个有学问的。”
俞大猷躬身回道:“是,这郑先生学问不坏,听说是已故刑部尚书何乔新的关门弟子,不过,好像有点儿狂。”
“哦,没想到他竟是何乔新的弟子,我爹爹对这人很是赞许。怪不得名师出高徒啊!”大宝口中的爹爹当然指的是齐王,想了想,又点头道,“的确有点狂!不过狂而不媚,本宫倒是欢喜的。他为人耿直,心有不平之事不让他说,这如何能行呢!这点倒是很像何乔新,还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早到了正阳门。微服出访前带的扈从们就守在这儿,正等得着急,见他们回来,一个个笑逐颜开,拥着皇太子上了马车。
皇太子的贴身太监孙彬趁没起驾,忙把一件狐裘给大宝披上,并责骂俞大猷:“俞大郎,你这臭小子,胆子比斗还大!天天带着太子乱跑,出去就不想回来,凉着了太子爷,看我揭你的皮!”
俞大猷躬着身,只是微笑,却不言语。大宝却有点过意不去,忙说:“孙伴伴,是本宫不想回来。”孙彬方才无话。
行至五凤楼左掖门,朱载康突然说道:“已到大内了,本宫想下来走走。”
孙彬在旁劝说:“太子爷,罢了吧!今天您得住宫里。天已经黑定了,风冷飕飕的,若着了凉,恐怕皇太后和皇后现在都等急了,您还是先去请安吧。两位娘娘怪罪下来,都是奴才的干系。”
朱载康听了这些话,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马车继续前行。此时夜凉如水,街面上已经灯火阑珊,天幕上疏星闪烁,薄薄浮云,半掩着一弯寒月。不知何处的寺庙里,间或传来一两声悠远深沉的梵钟,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与神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