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崔辟已经写好奏章,以六百里加急快马,送入长安。奏章内容很长,但是简单总结下来就是几句话:宣剑鸿忠于朝廷,却惨遭乱兵灭门,望天家指派大臣彻查其案,严惩真凶。何昌忝居要职,拒不向朝廷纳税,愧对圣恩,当去其职位,并遵从惯例,由宣家后人替代。
几天后,奏章入长安,不啻是一道平地惊雷。在长安皇宫之中苦挨岁月,度日如年的开成帝看到奏章,心如乱麻,苦不堪言。
当年甘露之变已经过去快十四年。他本是将死之身,此刻由金丹教进贡的活命金丹苟延残喘,成为仇士良手中的傀儡。这些年炼丹养气,一点点的开始对自己的生活感到麻木。他的精神已经游离到了一个遥远的仙境之中,在那里找到了平静。
但是近日崔辟一纸奏章,又把一丝拨乱反正的遥远希望注入他的心田。在绝境之中,突如其来的微末希望有的时候犹如酷刑一般残忍。它重新把他麻木不仁的灵魂唤醒,让他产生一丝遥远无比的生机,却要再次面对现实的残酷。
这很像被酷刑折磨得昏迷的囚犯再次被一盆凉水泼醒。开成帝李昂斜眼看着身边跪坐的神策中尉仇士良,心中深恨。
仇士良此刻已经一身魔功已经修炼到小八品,朝内众将无人能当。除非他自杀,否则即使举天下众藩之力,也杀不死这位已经突破七品巅峰的天下第一人。
他炼成魔功的契机,就是甘露之变。换句话说,正是开成帝李昂成全了他。
在此之前,朝中内廷外朝处于一种相对权力制衡的状态。
外朝宰相无力亲近圣上,翰林学士出入内廷,可得圣眷,却无行政之权。内廷翰林与神策中尉制衡,共享君恩。南衙北司互相制衡,引为牵制。北司与藩镇兵力持平,相安无事。
皇权在其中做任何倾斜都可以得到相应支持,当然同时也会受到相应的掣肘。这需要皇帝拥有巧妙而精湛的权谋之术来照顾周全。
然而,开成帝志大才疏,在提拔仇士良最终搞掉王守澄之后,心态膨胀,开始不满于朝中南衙北司左右朝政,令其缚手缚脚的现状。他竟然觉得自己有资格改变现状了。
当年他的境遇是身处荆棘林,不动既不伤身的情况。他非要蹦跶,结果自然是被现实糊了一脸。
当年他提拔的新朋党李训和郑注,不但是塑料朋党,而且和他一样志大才疏,心态膨胀。没起事首先互相就算计起来。一个想争功,一个想全要。
当然,最该死还是他自己,在起势最后关头,他竟然被仇士良说服,最终背弃了郑注和李训。
当年仇士良见形势不好,对他进言道:“郑李入朝,行权臣事,改朝换代可也。我等阉人主政,权柄再高,于君永世家奴尔。”
李昂在那个生死关头,脑子竟然糊涂了,直接倒向仇士良,最终令郑李党政变失败,一千多朝臣死于非命,很多都是根本不知道政变的无辜之士。
更让李昂想不到的是,仇士良不知从谁手中学来盖世魔功,以造罪业而积道行,一日之间,连续突破,在长安城内纵横厮杀,所向披靡。
他现在终于明白仇士良口中“永世家奴”的意思。仇士良即将达到永生不死的至高境界,到时候做永世家奴的不是仇士良,而是开成帝。
仇士良的血腥杀戮,不但摧毁了皇权至上的机制,而且打断了大唐文士的脊梁,自此大唐风气日下,朝臣皆求自保,无人再有心怀天下,治国安邦的雄心壮志。清廉自守的良臣名士对天家失望,或回归田园,或投身八派求长生之道。
开成帝一个人的不安分,非但没有改变帝国的命运,反而成就了一个绝世奸佞,把帝国引向毁灭之路。
如今崔辟的奏章为宣剑鸿鸣冤的奏章居然能够传到李昂的手里,这当然是仇士良做的好事。他就是喜欢看李昂恨他又干不死他的死样子。
当年仇士良被提拔为神策左军中尉,为了制衡大太监王守澄,立下汗马功劳。但是开成帝说翻脸就翻脸,凉薄至此,自然让仇士良对其怀恨在心。
“此……崔辟身在蜀中,却想管淮南之事,还想要提拔宣家遗孤做淮南节度使,莫非是失心疯了?”李昂无奈地叹息一声,颤声说。
“宣家之死,扑朔迷离。咱们当年也不是不想管,不是已经交给扬州缉捕司衙门处理了吗?”仇士良冷笑,“既然缉捕司办事不利,就让崔家派人查呗,听说崔辟的儿子崔钰乃是举世贤良,以两千牙兵挫败雷衙衙主渗透川东攻占巴蜀的计划。想来他必是断案的好手。”
“中尉莫非要让崔钰兼任监察御史,全权查处宣剑鸿一家灭门之事?”李昂询问。
“正是。”仇士良淡然一笑。
崔辟的奏章,挟力挫南巫国数万巫兵的威势而来,其实正是地方节度使想要拓展影响力的一种手段。即使中央朝廷加以训斥,对他也无关痛痒,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
对付这种人只有动员神策军出征,并联络诸藩兵发巴蜀平叛,才能最终剪除崔家的羽翼,彰显朝廷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