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城头。
国夏眉头紧皱。
城外的军队实在是太强悍了。
不单单是军队的素质,最主要的是敌人那层出不穷的攻城器械。
“快快,敌人的冲城车又上来了,快拦住它!”
国夏越俎代庖的大吼起来。
负责南城城墙的国立翻翻白眼。
自家这个家主,让他满腹的委屈。
家主本该坐镇中枢,纵览全局的。
只不过城外敌人的中军大旗正在南门之外,是以,家主就来到了这里。
国立瞥了一眼大呼小叫,正在指手画脚的国夏,满脸的无奈。
您说你在这里也就罢了,只不过是一个消息汇总之地罢了。
但是,只要是见到了敌人的攻城器械上来,家主就总是要止不住的开始越阶指挥了。
就像现在。
他们刚刚集结了局部的优势兵力,直接征调城中修整的士卒上来,将城头上的敌人给反杀下去。
如此,总算是缓解了一面城池的压力。
但是,不过是刚刚松懈了一眨眼的时间,城下的敌人就又卷了过来。
一面面攻城车,冲到了城墙下,开始撞击城头。
一面面云梯,在敌人士兵的推动下,架设在了城头。
眼见敌人的攻势,又达到了一波高潮,国立正要布置任务,哪知道国夏就大叫起来。
国立叹息一声,只得放弃了召集众将细分任务的想法。
“成竹,带着你的人守死了城门楼区域,礌石可还足够?”
国立询问一边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将。
“放心,城门楼这里的礌石足够!”
成竹只得解释一句,然后匆匆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他们本来是要商议一番对策的,但是主将那边正在斥责他们怠慢,使得成竹不得不赶紧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国立对着余下的诸将挥手:“诸位都各司其职吧,如果哪一方有了压力,当速速禀报!”
众将应喏,各自离去。
城门楼上,国夏一身亮丽的金色铠甲。
他身上的这一套铠甲,可是当年田穰苴死后,他被任命为大司马的时候,特意找人打造的。
这个时代,大将身上的铠甲,大都是青铜打造,然后镶嵌了熟牛皮。
最后在上面漆上了各色颜色。
但是青铜部分的着色能力却是不强,是以,一场大战之后,金属部分的饰件,就会恢复了本来的青铜色。
国夏自然看不上。
如此,这种用黄铜打造的铠甲,就成了国夏的最爱。
每逢大战,他总是要穿着这一套铠甲的。
只是黄铜性软,质地不坚,故此,这一套铠甲也就是显眼一些,真正的防护能力,甚至还不如牛皮甲的。
另一边。
双方箭雨流矢飞舞不断。
叛军的攻城车,冒着城头上的箭矢,已经到了城门楼下。
攻城车的后方,是倒毙的浮尸。
纵然攻城车上面有斗篷遮挡,能够最大限度的护持住了推车的兵卒。
但是,一辆攻城车重达数千斤,城墙下又倒毙着大量的尸体。
加上填埋护城河的泥土,并没有砸瓷实,是以,最后的那一段道路上,遍布尸体。
叛军只有用人力填,才能将沉重的攻城车推到了城门洞下。
城头上的国立眼神眯着,他微微从城垛后方探出脑袋。
就是这么一个闪身,城墙下瞄准城头多时的射手们,就射出了大量的箭矢。
青铜箭簇,射在青石城垛上……
火星乱蹦!
国立只是瞥了一眼,他就赶紧缩回了脑袋。
“攻城车已经到了楼下,力夫呢!”
礌石重达几十斤,从高高的城墙上砸下去的时候,力量何止万斤。
虽然攻城车大部分的配件,都是直接使用原木制造,堪称是皮糙肉厚。
但是,只要发石头,便能将这东西给砸的粉碎。
只不过,攻城车的正面,敌人的弓手正躲在射车后面,瞄准着城头呢!
不说是举起石块砸下去了,就像刚才国立只是微微的一个探头,就差一点被射成了筛子,更何况是力夫需要举起石块,瞄准攻城车砸下去了……
力夫都是征兆的城中百姓,这些人甚至连国人都不是。
虽然做力夫九死一生,但是回报却是丰厚。
国立已经许诺,只要他们砸碎了一辆冲车,那么就能得到了国人的身份。
也就等于是有了成为统治者阶层的机会了。
从开战至今,摆脱了野人身份,成为士人的最底层的齐国黎民,已经有了十数人。
只不过活着的……
只剩下一个被一箭洞穿了肩膀,射断了肩胛骨,成为了终生废人的一氓隶了。
那人还在恶臭难闻的伤兵营自生自灭呢……
开战之前的时候,齐人们对于建立功勋,成为国人还很是热切,毕竟这是他们摆脱氓隶身份的唯一机会。
但是,大战到现在不过是只有半个时辰,力夫营就更换了三岔。
整整三千壮丁,只剩下了眼下的四百余人……
国立让一众力夫准备投掷石块。
但是,他们却是有些畏缩——
城外叛军的箭矢,实在是太凶猛了。
别说站起来抱着石块砸下去了,就算是悄悄靠近了城垛,借着女墙的掩护,也是容易遭殃的。
要知道在密集的箭矢下,个人的勇武已经无足以言表了。
此时他们的生死,只能交给了命运去安排。
力夫们不愿意上前。
营丘是齐国都城,城垛稍有损伤,就会立刻修补的。
毕竟营丘城,代表着齐国的脸面。
女墙前几年才翻新过,在这次大战之前,女墙上的青石,连个缺口都是没有的。
但是,现在,女墙上面却是斑斑驳驳,早已变得坑坑洼洼了。
力夫们不敢上。
他们躲在宇墙那边,哪里敢过来。
城墙上有两道低矮的城墙。
其中外面的这一道,就叫做女墙,也叫做女儿墙。
靠近内城的那一面,就叫做宇墙。
关于女墙,有着一个凄惨的传说。
据说在城墙出来的时候,人们就发现了女墙对于提防弓箭射伤的帮助。
于是呢,城墙上面修筑女墙,就成为了标配。
最早的时候,修筑建筑的都是俘虏的奴隶。
有一个奴隶在修建城墙的时候,因为没有人带自己的女儿,于是只得将小女儿带到了城墙上做活。
但是因为女墙的修建,是单独的建筑,是在墙体修筑完毕之后,附着于城头上的。
奴隶在修建女墙的时候,没有时间看管自己的女儿。
小女孩翻过了低矮的女墙,从城头上掉下去摔死了。
从此之后,这城头上的城牒,就有了女儿墙的说法。
……
力夫们靠在宇墙上,畏缩着不敢上前。
国立眉头一皱。
身边的军吏立刻上前,用鞭子驱赶着那些力夫。
力夫们被抽的满地乱窜,哀嚎连连。
眼见军法官已经让人拔出了长剑,威胁他们但有不从者,全部斩杀当场。
这些力夫迫于无奈,只得颤抖着身子,弯腰抱起了一块块巨石。
守城三宝,檑木、礌石和金汁。
这檑木,有短有长。
大都是原木制造,以刚刚砍伐下来,还带着大量水分的原木为最佳。
这个东西,是对付云梯攀爬的利器。
攻城时,城外的军队,想要进入城内,只有两条道路。
要么他们直接撞开城门,从城门洞内涌入。
要么则是顺着各种梯子,攀爬上了城头,杀散城头守军之后,从城头进入。
因为城池的防御军队,会在战争不顺的时候,直接堵死了四门,是以,从城头进入,却是最常用的战争手段。
这檑木,正是针对顺着云梯攀爬的敌军的。
在使用的时候,或是个人举起短檑木,顺着攀爬的敌人砸下,或是两人合力,抬起一个长檑木,然后顺着云梯滚下。
因为檑木都会选用通直、沉重的木材,是以,只要一个檑木,云梯上攀爬的十几个敌军,就会全部被扫落城下,甚至碾断了肢体、砸碎了胸膛。
故此,只要是大战,守城的一方,总是要配备了无尽的檑木的。
而礌石的用途,除开砸死攀爬的敌军之外,还有一个用途。
那就是砸碎了敌人的冲攻城车。
冲城车这东西,大都是作用在城门上的,很少被用作直接冲撞城墙。
……
眼见叛军的攻城车已经推到了城门楼下,国立大吼道:
“力夫上,给我砸碎了敌人的冲车!”
他弯腰缩在一人高的城牒后面。
虽然明知道就算是直起了身体,依旧能够被城牒严密防护起来的。
但是,国立还是弯着腰。
双方箭矢往来不断,流矢遍及城头。
不管是城头的军卒,还是城下的敌军,都在这个时候采取了抛射的办法。
国立弯着腰。
流矢可不会顾及他是不是贵族!
虽然明知道躲在女墙后面,就足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是,他总是止不住的想要弯腰。
这大概是面对危险时候的本能了吧!
力夫们本来是有些畏缩的,但是,在督战队的驱赶下,还是有人抱着石头冲了上来。
“啊!我要砸死你们这群女闾生的!”
一个身上挨了十几鞭子的家伙,大吼着,抱着石头朝着城下砸去。
“咻咻咻!”
城下躲在大盾后方的弓手,不停地盲射着城头,而藏在射车后面地弓手,则精锐了很多。
射车是田白的发明。
说白了,也就是在手推车上加了一块竖着的厚木板。
这东西平时是放下,作为手推车的车厢底板来使用的。
但是等到战时,就可以拉起来,展开,然后遮挡前方射来的箭矢了。
木板上有一些空洞,只有拳头大,正好是可以用来当做瞭望孔使用的。
在射击的时候,弓手们先在将弓箭搭在箭弦上,并不拉动。
他们会藏在木板后面,透过瞭望孔去观察敌人的动向。
等看到敌人探出了脑袋之后,这些挑选的神射手,才会从平时当做车厢护栏的那一截木板处,射出了箭矢。
这一个地方,正好是相当于城墙的女墙。
就在那力夫从城牒口探出身子的一瞬间,早已等待多时的神射手们,已经射出了宛若流星的箭矢。
“噗!”
箭矢又快又恨,命中人体的声音,几乎是和破空声同时响起。
那力夫摇晃几下,手中的石头落在了城垛后面。
“咚!”
石头砸在了他的脚上。
重达几十斤的石头,当场就将那力夫的脚掌砸的粉碎。
都说十指连心,这本该是难忍的疼痛,但是,这力夫却是毫无反应。
他徐徐仰面倒下。
“咚!“
力夫的身体,砸起了城墙上的灰尘……
一众力夫们已经彻底的慌了。
只见这人的咽喉上,插着一枚箭矢,甚至箭羽还在微微颤抖。
而他的胸膛上,一样是插着十几只箭矢。
当遮挡视线的力夫倒下之后,他身边的士卒们,这才看到,原来刚才的那个牒口,周围的青石上,已经多了一片坑洼,甚至还有几只箭羽,深深的插进了糯米汁搅拌的混合土中。
城门楼上。
一众本来被死者带动,已经抱起了石头的力夫,见到这凄惨的一幕,纷纷脸色大变,刚刚好不容易鼓动的勇气,全部消散殆尽。
他们本就不是兵卒。
甚至因为是氓隶,是以还不曾接受过训练。
不过是一寻常氓隶的他们,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一幕啊!
力夫们吓得丢下了石头,尖叫着四散而逃。
看守的兵卒们自然不会让他们乱跑,是以就来追赶,一时之间,城门楼这里竟然很是混乱。
国夏就在不远处,见到了这一幕,他脸色顿时变得愈发的阴冷。
“全部给我杀了!”
临阵而逃,这可是兵家大忌。
国夏浑然忘记了,这些人不过是他为了保存实力,废物利用之下,才从城内抽调的氓隶。
这些人不是贵族、国人的出身,是以,就连接受军事训练的机会都是没有的。
甚至,就连射礼,都是没有他们的份!
如此一来,仓促之间将他们丢在战场上,还是最为激烈的城门楼处,这些人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崩溃,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国立的眼中有了些许的不忍。
只是家主已经发话,他又能怎么样。
他微微眯了眯眼神,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的怜悯,已经消失不见。
“力夫无故扰乱军纪,全员锤杀!”
站在一边的督战队,闻言纷纷将长剑插入腰间的剑鞘里,然后拿起了一边的长戟。
“噗噗噗噗!”
他们手中的长戟,本是车战的利器。
这种长戟,是特制的兵器。
这东西,是用来专门捶打敌人的车右的。
车右乃是一车之上,最为勇武有力之人,这人乃是近战利器,威胁性甚至超过了战车上的弓手。
因为在高速行驶,颠簸不断的战车上,弓手想要瞄准实在是太难了。
而车右就不一样了,他们通常身穿两三层铠甲,然后手中拿着长长的戈,利用身体的优势,对敌人的军队进行碾压。
不管是车右、车御、射手,都是一车兵卒中最为精锐的所在。
而这种加重的长戢,就是为了对付车右而存在的。
长戟本是破甲之用,使用的方法类似于长矛。
只是车右通常都身穿两三层战甲,头上更是带着兜鍪,这种甲胄,都是采用最精锐的能工巧匠打造。
毕竟车兵容易拼凑,而战车上的三个人,可是不好拼凑的。
这些人,无一不是贵族出身,自小都是要练习乘车作战的。
长戟在拍打上,有长戈难以达到的功效。
长戈因为戈援的存在,是以在击打出去的时候,是一个偏心的状态,训练有素的车右,很容易就能借机避开。
而长戟就不一样了。
而这种加重的长戟,在面对车站的时候,却是可以直接击打对方的身体,震碎了敌人的内脏,达到击杀敌人精锐的目的。
这东西就是一个两面开刃的,头端扁平或者燕尾状态的长矛。
本身就是中心对称的武器,在击打的时候,中心点是呈现一条直线的。
这样一来,就算是善于借力打力的武艺高超之人,也很难躲避开。
督战队挥舞着长戟,朝着乱窜的力夫脑袋上敲去。
就算是头戴兜鍪的车右,都经不起长戟的敲打,更何况是光着脑袋,只是简单的包了一块麻布的黎民呢!
城头上绽开了多多妖艳的鲜花……
就像是熟透了的西瓜,被灌入了豆腐脑,然后又加入了红色的颜料,被熊孩子用碎石头砸开一样……
城头上,遍布残缺不全的浮尸。
“成,再带一些力夫上来!”
对于眼前这残酷的一面,国夏看也不看一眼。
他踩着木屐,行走在遍布鲜血的城头上。
木屐带起的血水,染红了他的裙角。
国夏微微皱眉。
这些氓隶,死了还要恶心他……
成自从当初伏击田白失利之后,就被打入了冷宫。
这一次大战再起,自家世子高虎这才是再次起复了他。
成作为高氏家将,上了城头参战。
只是,他虽然自身勇武,但是指挥战争的能力,却是要比贵族们差了太多的。
是以,成却是只能做一做跑跑腿的活计。
不过,他认真的学习着,努力去掌握了指挥战争的技能。
听闻国夏的命令,成弯腰应承了,这才是转身离去。
城内的氓隶还有很多。
这些人因为没有被训练过,是以不能填充入军中的。
但是,用来当做炮灰,却是很好的靶子。
成虽然对他们的遭遇很是难过,但是,主上有命,他怎敢拒绝了。
况且,就算是他不来,还是有着大量的人回过来征兆的。
最起码……
他征兆这些氓隶的时候,还是能够让他们心甘情愿的。
纵然不能避免惨死的结局,但是,做一个怀揣憧憬而死之人,总好过绝望而死之人吧!
成来到了城内。
齐国都城分做了一块块固定的区域。
氓隶们都是在商人之乡的。
这些人因为没有国人的出身,是以,就算是自身也算是薄有资产,甚至要比士人之乡里面,那些落魄的士人有钱多了。
但是,没有国人的身份保护,在这个时候,他们就只能是做了炮灰了……
成到了商人之乡之后,当即让兵卒们将众人驱赶到了一起。
这些甚有财产的商人们,瑟瑟发抖的匍匐在地。
若是在平时,他们这些支撑了齐国一众贵族富饶生活的商贾,自然是要被小吏高看一眼的。
甚至,有些巨富之人,就连公卿都是要高看一眼。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却是砧板上的鱼腩,任人宰割。
成面色严肃,他朗声道:“某受上卿之托,前来选拔力夫,但有合格者,必当前往!”
成一开口,商人们就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大战一起,他们虽然被责令呆在坊内,不能随意外出。
但是,商人们自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去探听消息。
他们可是知道,之前那些商人之乡里,被抽调走的人们,可始终不曾回来啊!
“上吏啊!”
有年老德高望重之人,出来了。
他先是匍匐在地,行了顿首礼,这才是开口道:
“敢问上吏,之前的时候,在左坊那边征兆的力夫,他们怎么样了?”
商人之乡大都是相邻的。
老者的族人,就有一部分在他们左边的商人之乡里居住。
一个时辰之前,上吏前去选人,他可是看得清楚,自家的那些族人,可是有好几人都在里面呢!
“好你个老儿,难道上卿还能唬你不成?”
成眼中的挣扎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坚韧。
他脸上神色不变,嘴里却是开口道:
“上卿已经许下了一百三十四人成为了国人!”
成话语刚落,一众顶尖商人,止不住的就呼吸火热起来。
两百余年前,管仲身为氓隶,却无晋身之机会。
鲍叔牙身为士人,正好是有着地位的。
是以,鲍叔牙这个破落户,这个在政治上失意之人,就出资,然后聘请管仲帮他经营。
赚取的利润,却是两者平分的。
此后,鲍叔牙捞取了巨额的财富,然后投资公子小白,最终得到了报酬。
公子小白做了齐君,是为齐恒公。
其后,在鲍叔牙的推荐下,管仲这个有着大才的野人,才得到了身份,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相对于这个名传千古的齐相,鲍叔牙就是他的伯乐。
成的话语,让一众空有钱财,却无地位的野人,心中止不住的火热起来。
他们没有身份,是不能蓄奴的。
若是有了国人的身份,以他们的财富,自家的地位还能在上升几个档次!
要知道财侣法地,财富与地位可是开首、收尾的,这可是一个人的最高追求。
“敢问上吏,我们年纪已老,若是让他人代替,可否能行?”
一个胡须浓密而黝黑的男子,开口询问道。
虽然按照法律,自身都是氓隶的他们,是不能蓄奴的。
但是,正所谓有了法律的那一天,就有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