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本土, 能剧是一门非常古老的,讲求幽玄之美的艺术, 能面则是承载这一艺术形式的重要载体。它作为彰显剧中人身份的道具, 否定了活人的表情演绎, 转而将人物的内心刻画于其上这既是无表情, 也是从无中生出的,包含了喜怒哀乐的无限表情,角色的一举一动, 故事的走向, 都要靠台词、舞蹈动作以及狂言的旁白来辨析。
倘若此刻坐在这里的是贺钦, 他自然能一眼看出底下的能剧表演有何异样。能剧的舞台布置简洁, 明确分工正台是演员主要表演的场地, 后座放置作为背景板的松壁, 地谣座安置乐队,桥廊为方便人员进场。现在地谣座空空荡荡, 没有乐队, 解说的狂言不在, 两名带着万媚面的演员不从桥廊走入, 反而趁着阴影从松壁下走出来无论如何, 都是漏洞百出,瑕疵颇多的一出劣戏。
而且, 一开始接到主线任务提示的时候, 有心人便会看出, 光任务描述就有很大的矛盾点, “尘世恋恋难舍,今宵惜别情长”分明出自净琉璃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的曾崎根情死,这可是不折不扣的人形木偶剧,用在介绍能剧上,未免给人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错乱感。
只可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对能剧文化一窍不通的舒云和舒雨,她们仅能凭借敏锐的直觉感到一丝令人发毛的凉意,并不清楚哪有不对劲的地方。
万媚面似笑非笑,嘴唇在惨白的灯光下泛出瘆人的血红,演员分坐在两块软垫上,在舒雨的角度,她看见右边的女人缓缓举起茶杯,捧在手中。
咦
到了现在,舒雨终于察觉出不对味的地方了。
底下的人是在演绎她们的一举一动
她猛地瞪圆了眼睛,手掌已于刹那间摸到了自己腰间的上。抓在左手的茶杯将她的掌心烫出一片红软的晕痕,她也仿若感觉不到,只是牢牢盯着舞台。
果不其然,右边的演员也同样一手举杯,一手慢慢探到腰侧,她的能面和身体都如木雕般凝滞不动,却紧接着下一刻完美复制了高楼上观影人的动作
怎么这怎么可能
舒雨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片,干干地摩擦着衣料,她张了张嘴,低声道“姐,你看见”
随即,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中断在喉咙眼里。
下方的舞台上,坐在她位置上的演员纹丝不动,保持着她现在的姿势,与此同时,坐在舒云位置上的演员忽然在眨眼间弹了一下脖子
是的,就像突如其来的触电,或是抽搐那样神经质地弹了一下,如果不是隔得太远,舒雨猜测,自己应该都可以听见演员脊椎搓动的清脆声。
传统的能剧皆是缓慢到能令人打瞌睡的剧目,她猛地来这么一下,倒颇有些滑稽荒诞的成分。
然而,舒雨马上就不觉得好笑了。
一下抽搐过后,左侧演员的脖颈倏然拉伸,犹如一条柔软扭曲的白蛇,或是在顽皮幼童手中抻长的肉色橡皮泥,下半身依旧稳如泰山,头颅却顶着那张苍白能面,蓦然往后绕了一圈,挨到了右侧演员的耳边
呜咽笛声如泣如诉,当中夹杂着女人似哭非哭的咯咯笑声。舒雨根本就不敢回头,因为在精神值暴跌的瞬间,她同时听见身边舒云的位置上传出窸窸窣窣的衣料响动,余光瞥到一抹肉白,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靠近她的耳侧。
“姐”冷汗潺潺而下,她的眼珠子仿佛被钉在下边的舞台上了,连转动都做不到,只是嗫嚅着,从嘴唇上颤抖着吹出这个字。
她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和自己看到了同样的景象,不知道舒云怎么会突然变成了下面那副鬼样子,还在自己耳边徐徐蠕动,但是
不等她彻底理清思路,下方的场景再一次突生异变,须臾间,长颈如蛇的演员诡异弯起血红的嘴唇,能面仿佛忽然成了活物,眼白上翻,七窍淌血,骤然裂开长有密麻尖齿的巨口,猛地朝正常演员的头颅上噬咬而去
一切都迅如闪电,舒雨眼前陡然一黑,剧痛袭来的时刻,她大声惨叫,只来得及错出二分之一的空余。
“舒雨、舒雨”
“醒醒,舒雨”
焦急的呼声传彻耳侧,舒雨如遭雷殛,一下从软垫上跳起来,下意识在空中挥出一道亮眼白光,呈一个防备的姿态。
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在她面前,是张开双手,做出安抚姿态,面色诧异而焦急的舒云。
“舒雨,你怎么了”
见她醒来,舒云也顾不得底下正在演出的剧目,隔着一张茶几,如释重负地朝后一坐,心有余悸道“你刚才怎么突然睡着了我叫你好半天都叫不醒,没过一会,就看你满头大汗的,怎么了,做噩梦了”
舒雨呆愣愣的,似乎还没能从刚才的惊魂一刻中回过神来,她咽了咽嗓子,环顾四周,仍然是空旷安静的房间,摆设布置都不曾发生过变化,就连桌子上的热茶,此时也在无知无觉地冒着腾腾蒸汽。
“对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看见熟悉的姐姐,她稍微安心了一点,伸手扒了扒头发,“我梦见底下演的戏是我们自己,你的脖子还变长了,跟怪物一样”
“是吗什么样儿的啊”
舒雨一边说,一边难掩恐惧地微微喘气,她正打算转过头去,给姐姐指着笔划刚才梦中的场景,但不经意地错眼一看,底下的舞台空空荡荡,唯有一具颅骨粉碎的女尸横躺当场,血溅了一地
舒雨毛骨悚然,瞳孔霎时缩到针尖大小,彻骨的寒意传遍全身,顺着脊背攀爬到脑髓。
不是梦,先前的不是梦
“说啊,是什么样的怪物”舒云再次发问,和方才不同,她这次问话的声音挨得极近,几乎紧贴着舒雨耳侧的肌肤,连那冰冷的,带着微微腥气的吐息都能被清晰感知到,“是我这样的吗”
舒雨仓皇回首这差不多是条件反射般的一个动作了,她只看见舒云的身子还岿然稳在原处,正正端坐在茶几另一边,脖颈却绕过桌子,弯得像一条病态的长蛇,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惨白如纸,眼仁上翻,七窍流血,张到最大的巨口甚至撕裂了颧骨,其间露出密麻挂血的尖牙,疾速朝她当头咬下
“啊啊啊”舒雨再一次放声惨叫,被人用一阵猛烈的摇撼从黑暗中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舒云焦急无比,伸手抓着她的肩膀“舒雨,你怎么了,醒醒啊你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