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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5、第395章(2 / 2)

这年羹尧,大抵已经全忘了吧!

也是,好多年前布下的局,后来又临时放弃了的,一家平凡人家的喜怒哀乐,在这日理万机的年大将军心里,显然没有几把扇子所指向的滔天财富来得重要。

“你就等着瞧吧!等明日,明日,皇上就会下旨让本官官复原职。你自己也说过,本官的亲妹妹在宫中为贵妃,贵妃在病中,皇上为了安贵妃之心,定不会将本官怎么样。此举不过是为了应对百官弹劾。”

年羹尧捧着手中那只茶盅,小口小口地啜着,越啜越是心安理得。

石咏心里却忍不住大大地“呸”了一声,感情贵妃的病,也是值得年羹尧利用的工具,此人到底有多凉薄多冷血,他如今总算有了个清醒的认识。

“本官是福惠阿哥的亲舅舅,福惠阿哥深得皇上宠爱,生母份位最尊,皇上没有嫡子,定是已经秘密建储,将福惠阿哥立为太子……若是本官当真像是百官弹劾的那样,犯了那许多大罪,件件足以处以极刑,皇上又怎么会只是降职而已?”年羹尧很得意,“人生起起落落的多了,郭子仪亦有三落三起。只要我留得性命,保不齐明日便复起,重回人前,到时且看百官又是如何一派嘴脸!”

“所以,明日,等明日,皇上的旨意就要到了!”

年羹尧始终望着涌金门外的西子湖,手中捧着茶盅,反反复复地说这一句话。他身为城门吏,理应戍卫城门,盘查往来的可疑人物。然而这一位却挺着脊背,端坐在城门跟前,将往来百姓视为无物。

至此,石咏已经觉得他再没有与年羹尧交流的必要了。他回到在杭州暂居的寓所,便开始着手撰写给雍正的密报。但石咏心里很清楚,所谓密报,他只能写成记叙文,不能写成议论文,也不能带自己的评论观点。

于是洋洋洒洒的一篇年大将军沉浮录写完,石咏只公正客观地记述了他这几日所见的年羹尧个人遭遇,没有半点评述。

然而他在向武皇的宝镜请教的时候,这篇稿子却被武皇毙掉了。“世间任何一人都有七情六欲。你该想想,龙椅上那位的性情究竟是如何的。”宝镜如是说,“完全做一面镜子,将镜里人物映得纤毫毕现,此间与年羹尧全然不熟的官员就都能做到,皇帝要你来干嘛?”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石咏对雍正的性子做出了自己的评价,就年羹尧这一事,这一位的性格已经足以教世人都看明白了。

“除此之外呢?”宝镜再度问,“他可曾刻意掩藏自己的心意过?”

“没有!”石咏老实回答,至此他也明白了宝镜的意思:人都是善于由己及人的,若是石咏一再为了求不过不失,而完全抹煞了自己的观点与情绪,在旁人那里可能会被认为是冷静理智,在雍正那里,只怕会觉得自己摊开了一张假面具。

于是,石咏斟酌了又斟酌,修改了折子,承认自己在听见年羹尧那傲岸无比的道歉之时,心内曾生出无数的“意难平”。此外,他原本也想评价年羹尧提及贵妃和福惠阿哥的那一段,但是斟酌再三,这毕竟是皇家之事,不是他石咏的私事,因此只诚实地记录了事实,没有过多评价。这折子他又从头至尾认认真真检查过一回,确认决计没有“夕惕朝乾”这样的谬误了,才往京中递了上去。

年贵妃自雍正三年初夏,便迁居圆明园,在那里静养。

这日杭州的几处折子一并都送到,雍正一一批阅。先是福敏报查抄杭州将军寓所事,并将所抄之物中恐有违禁之处的都呈了上来。雍正看了那《西征随笔》之后气得脸色发青,直接在书的扉页上批,“悖谬狂乱,至于此极!”

随即他便将那书册扔了出去,命张廷玉:“拟旨,快拟旨,锁拿汪景祺此人,再查有无类此狂悖讥讪的文字。”

张廷玉躬身拾起《西征随笔》,他自己已经读了此书,知道里面的文字都是歌功颂德拍马屁的,只不过拍了年羹尧的马屁,却忘了年羹尧上面还有皇帝,而且不止一任皇帝。张廷玉听过汪景祺的才名,不仅为此人感到可惜,觉得此人恐怕今生再也与仕途无缘了。岂料雍正大声道:“竟敢作诗讽刺圣祖仁皇帝,简直是大逆不道。”

雍正没说汪景祺的这些马屁诗讽刺了自己,他说的是讽刺了康熙皇帝。

“大逆不道”四字一旦说出,汪景祺便再无生理。张廷玉心头一紧,但也再无它法,只能默默捧着那本《西征随笔》,出去拟旨。

雍正独自闷坐了好一阵,才想起他尚有其余折子要看,随手拿过一本,却正是石咏那本禀报年羹尧现状的折子。雍正飞快地读下来,见石咏的笔触主体冷静客观,但是还是偶尔在与己切身相关之处,流露了一点点“真情实感”。待再看到末尾,见石咏记述年羹尧的疯态,那“明日复明日”的盼望,笔致里,竟然多多少少带些怜悯,这可能是撰写者本人都未曾察觉的。

雍正面无表情地提起朱笔,在密折上批“朕知道了”四个字。

放下了朱笔,雍正疲惫地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儿,闭上眼。看完石咏写的折子,他突然觉得有些共鸣,每每觉得年羹尧可恨至极的时候,他又难以避免地觉得此人可怜——许是世上对某个人的情感永远不可能非黑即白,哪怕像他这样,爱憎极其分明,感情亦如此浓烈的帝王,爱之便恨不得如珍宝般捧在手心,恨之便……恨之入骨的时候,他又何尝不觉得这年羹尧,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呢?

雍正想到这里,推开面前的公务,起身随意对李德全吩咐:“去贵妃那里!”

李德全慌忙传令,年贵妃的住所距离雍正平素用来处理公务的勤政殿较远,李德全赶紧招呼了皇舆过来。

待到年贵妃处,雍正问起贵妃的情形。常驻在此的太医只禀报说贵妃的情形并不算好,如今多数时候只是卧床昏睡。“什么时候能好?”雍正随口一问。

“回禀皇上,若是能熬过今年冬天去,那便有指望了。”太医小心翼翼地回禀,言语里少不得要给自己留些后路。

雍正听这太医的意思,年贵妃竟像是只剩几个月的寿数了。他当即怔在当场,迟迟未能醒过神来:实在是没有想到,等位三年,他一向忙于国之大事,旰衣宵食,却疏忽了身边的人,导致贵妃如今病入沉疴,他竟刚刚知情。

旁边李德全见雍正面色变幻,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可是要入内探视贵妃。”

雍正脚步顿了顿,点头道:“自然是要的。”

不过在入内探视年贵妃之前,雍正命人将此处所有服侍贵妃的太监与宫女召集到一处,郑重严令:外界之事,不许有一字传入贵妃耳中。

天子口谕,自然是人人听命,不敢有违。于是,在这往后的几个月中,年贵妃一直静心休养,并无任何一件外事能够打扰她,包括九月下令捕拿年羹尧,将其押送北京会审,也包括廷议年羹尧犯九十二条大罪,群臣联名上疏,请杀年羹尧以谢天下……此乃后话。

石咏在杭州,将那折子交上去之后,他就一身轻松,再也不用管年羹尧了。在他启程去宁波之前,石咏在杭州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好友,李卫。

李卫早先任云南盐驿道,没多久就升任布政使,如今他则被雍正钦点了浙江巡抚,千里迢迢从云南赶来杭州,一来是为了浙江盐务,二来是为了辅助浙江总督福敏在本省推行“摊丁入亩”与“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新政。

李卫一到杭州,听说石咏也在,登时喜出望外。两人经年未见,自是少不了好生聚一聚叙起别情,于是便一起去了西湖边上的一座茶楼。谈话之时,少不得谈起朝中之人议论最多的年羹尧案。石咏因年羹尧与自家有旧怨,不便多说,而李卫则毫不讳言:“年羹尧也有今天,当初他狮子大开口,每月管户部要五十万两军费的时候,怎么就不为自己日后想想的?”

石咏无言,不过看李卫现在这一副口气,还是将自己当做户部的官员,开口户部闭口国库。所以这一位如今到了浙江来当官,怕也是只惦记着要给国库里添银子的。

两人谈到兴头上,忽见王子腾带着人匆匆来寻,见到石咏便说:“茂行,来得正好。织造这边出了一桩麻烦事儿,许是与你有些关系,你看看该当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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