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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时候, 卫生院里冷冷清清, 只有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在, 其余的人都还在家里欢度春节。

卫生院的病人也特别少, 乡下人本来就不爱在医院里呆着, 有什么毛病能挺着就挺, 最多是让医生给发点药回家吃——在医院里住着得花钱, 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谁会想着住院呢?

再说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 谁会愿意在医院里过年呢?

这多不吉利!家里人还得在医院里照顾着,感觉也全身染了晦气。

唐振林躺在病床上, 看着周围的一片白色,病床旁边有根杆子, 上边挂着一个玻璃瓶, 一滴滴的液体从塑料管子里流了下来,他忽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周围没有一个人, 今天老伴李阿珍送过早饭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医生催着他转院去县城, 可是去县城的医院得要准备不少钱, 唐振林心里没底, 不知道两个儿子能不能拿出这么一笔钱来。

老大挣的钱全上交了, 有多少老伴最清楚,老二的钱还得去问。

唐振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二肯定不会拿钱出来的。

他盯着天花板看, 那里有一个黑色的大蜘蛛,吊在一根半透明的丝上, 粘液被窗外的雪映着不时的闪着亮。

他这病拖了十多年了,莫非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唐振林心里好一阵发慌,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攥紧了被子,尽管身体已经肿了起来,可手上依旧青筋根根爆出。

不,不会的,医生说慢性肾炎只要好好保养,可以活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年他都没有干活,按时吃药不敢怠慢,一直爱惜身体,怎么会忽然就病情恶化了呢?

肯定是过年守岁给弄的,自己不应该守到十二点的。

唐振林翻了个身,斜眼看了看那个玻璃瓶,里头的药水只剩浅浅的一层。

他赶紧用力的拍打着病床栏杆:"护士,护士!"

听说空气打进血管是会死人的,这药水快完了,护士还不来给他拔针,把空气打进去那可就完蛋了!到了医院,唐振林更珍惜自己的生命,简直是草木皆兵,各种注意。

"干啥哩干啥哩!"

好在过年的时候住院的人少,唐振林这一叫唤,护士就赶着过来了:"啥事啊,大爷?"

唐振林抖抖索索的伸手指着那个玻璃瓶:"没药水了,别让空气打进我血管了。"

护士白了他一眼:"还有这么多药水呐,怎么可能会打空气进你血管!"

"那你得给我看着点儿。"唐振林喘了一口气:"你到这里瞅着,没有了就给我拔针头!"

"大爷,你以为我们卫生院就你一个病人啊?"护士口气里有些不耐烦:"我可不是专门为你一个人服务的,整个医院现在还住了好几个病人呢,你们家的陪人呢?让陪人给你看着呗!"

唐振林被这小护士气得够呛,他用力拍了拍病床栏杆:"你这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吗?让你给我看着点,你倒是有一大堆理由?我要找你们院长去说说,你这样不负责任,该开除!"

"哟,你还给我扯上大道理了?不为人民服务,大年初五我还在这里呆着?不知道回家陪我爹娘过春节啊?每个月就那么点儿工资,我还踏踏实实的呆在这里,这不是为人民服务还是啥?"小护士伶牙俐齿,把唐振林驳得说不出话来:"卫生院可不止你一个人,我要服务的有好多人哪,您嘞,就好好的躺着吧,到时候我自然会给你来拔针的!"

小护士噼里啪啦说完这一堆话,也懒得再看唐振林,扭扭身子就走了。

唐振林气得直哼唧,这是公家的医院哩,是国家出钱办的,是为人民服务的,这个护士竟然根本不把这条原则看在眼里!他抬眼看了看药水瓶,那一层药水已经没了,只有瓶口一丁点儿深的药水。

怎么办,快没有药水了!可是那护士已经走了!

是不是最后一滴药水打完,就会有空气跑进他的血管了?唐振林莫名的惊慌起来,只觉得心一阵阵的缩紧。

"护士,护士,你快来看看!"

他用力的吼了起来,把床板摇得哗啦哗啦响。

这正月里头医院人少,旁边两张床都没住人,要是往常时候,请旁边病床的人给他去喊一下护士就方便了。

"喊什么喊,我说了会过来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个护士又出现在门口,她很不耐烦的"蹬蹬蹬"走了进来,一只手按着唐振林的手背,另外一只手用力一抽,针头就被拨了出来。护士把药水瓶,塑料管和针头拿走,到了门边回头白了唐振林一眼:"大爷,你家陪人还没来呢?我们不是跟你们家说过了吗?你这病只能去县医院,我们卫生院条件有限,治不好的!"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唐振林心里好一阵紧张:"我的病……严重吗?"

"不严重能让你转院吗?"护士拿了那包东西就往外走:"你们家要早点做决定啊,别耽误了诊治!"

她捧着那堆东西回到了办公室,先扔了垃圾到篓子里,这才坐下来跟值班医生抱怨:"七床那个可真是怕死,老是嚷嚷别把空气打到他血管里了。"

值班医生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没办法,有些人不晓得医学知识,一知半解的就拿出来瞎叨叨。那老头啊……我看着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现在已经是肾衰竭,又有高血压,还不知道是不是转变成了尿毒症,得要到人民医院去确诊才行。"

"也不知道他们家会不会把他转院哪。"护士拿了一本书瞅了瞅:"我瞧着他这个高血压挺危险的,尿毒症还能熬上一阵,要是心脑血管有问题,大冬天的最容易犯了,随随便便一不小心就得撒手走了哪。"

唐振林贴着墙站在外边,心里一阵冰凉。

他不懂尿毒症是啥意思,只不过听着医生护士的口气,似乎很严重,护士还说他高血压有问题,说不定就撒手走了,更让他觉得心有余悸,站在那里一双腿都在发抖,水肿的身子快要支撑不住,贴在墙上,慢慢的朝下边溜。

听到外边的响动,护士和医生赶紧走了出来,看到靠墙坐在地上的唐振林,两人吓了一跳:"大爷,大爷!"

唐振林呼哧呼哧直喘气,闭着一双眼睛不说话,医生护士赶紧轻手轻脚抬起他,给放回病床上,量血压测脉搏——血压160/135,心率104次/分钟。

"赶紧降压!"医生赶紧动手捏唐振林的手掌心,护士忙着准备降压药,两人弄了一阵子,总算是把唐振林的血压暂时降下来一些。

两个人担忧的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唐振林,直到他睁开了眼睛,又测了一次血压,勉强在临界范围,叮嘱了他好好休养,这才从病房走了出来。

"怎么办啊?不要在咱们卫生院给折腾没了啊。"护士抱着那个白铁盘子,手都在发抖:"我还没见过死人哪。"

"得赶紧让他们家转院,不转院就抬回去。"

医生摇了摇头:"我这医术有限,再说咱们卫生院也没条件哇,就是院长来也不一定治得好。"

唐振林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医生和护士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自己是好不了啦,肯定没救了,想到这里,一滴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你爹病成这样,你们得想点办法!"

李阿珍看着两个儿子儿媳,神色紧张:"你们都要拿钱出来,把你爹送到县城人民医院去,乡里卫生院已经说了没法子治,只能去人民医院住着了。"

"娘,我们家哪有钱啊?"唐二根开始诉苦:"大牛二牛不是要娶媳妇吗?媳妇本都没攒够,哪里有给爹看病的钱?"

"你爹这病来得急,大牛二牛娶媳妇也不在这一两天,先把钱拿出来再说!"

李阿珍没想到自己平常疼爱的二儿子,到了关键时刻竟然能看着自己的爹在医院里受折磨却不肯出医药费,简直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娘,爹这病要是治不好,那拿出来的钱不就打了水漂吗?"唐二根媳妇李彩云在一边嘟囔着:"卫生院医生那口气,病得很重,他们都没法治哩!他们没法治,难道去了县城就有办法了吗?"

"不管有没有办法,先总得治!"李阿珍咬牙切齿:"老二,你少给我废话,爽快点拿钱来,先拿一百块,送过去看看再说。"

"一百块!"李彩云心疼得像挖去了一块肉:"大哥他们咋不用出钱哩?他们出五十,我们出五十,这才是公平合理!"

陈春花推了推唐大根,想要他出头分辩两句,可唐大根站在那里,就是不吭声。

"我们的钱都交给娘了,哪里还能拿得出来?"陈春花鼓起勇气反驳:"别说是五十,就是十块都没有!"

"你们会那么老实?我才不相信!"

李彩云瞥了陈春花一眼:"保不齐你们自己偷偷攒了钱!"

她这话说到了陈春花的心虚处,陈春花脸色一红,好像要滴出血来:"我才没有偷偷攒钱!"

李阿珍狐疑的看了陈春花一眼,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第三百六十三章

"我们真没偷偷攒钱,真的!"

陈春花着急得很,心里纠结,这一年来偷偷摸摸的攒,从几毛到几块,总算弄出二十多块钱了,这一次却要被一网打尽?

"你没攒钱,可你也能弄到钱啊!"李阿珍盯住了唐大根和陈春花:"你们不是有个在城里头上班的女儿吗?她每个月给你们的三块钱,你们不都收着吗?又没到我手里来,半年下来怎么着也有十多二十了,年前她不是还回来了一趟,我不相信没给你们塞钱!别和我说些有的没的,我不管这些事情!你们兄弟俩,先至少凑一百块钱再说,把你爹给送去县城人民医院,咱不到卫生院住了!"

"唐美丽回来的时候穿着新衣裳,头发上还有个亮晶晶的发夹,肯定有不少钱,你们去问她要钱啊,哪有自己爷爷生病了不给钱的?"李彩云歪嘴歪眼:"女娃儿挣的钱不给家里用还自己留着,哪有这样的事情?"

"可不是嘛?"李阿珍受了煽动,又开始心思活络起来:"老大,你去县城一趟,问唐美丽把她这半年的工资讨回来!"

"娘,哪能哩,咱们都签了字的,要是再去吵,美丽单位给喊了派出所的人来……"唐大根使劲摇头:"不行,不行!"

"那我不管你这么多,你们兄弟俩一人凑五十,先凑满一百再说,到时候钱不够,还得你们俩凑!"

回到自己房间,陈春花一双腿没了力气,软软的瘫坐在床上,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裳角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咱们这一年攒了多少?都拿出来吧。"唐大根有气没力的说了一句:"美丽那里,我是没脸去要钱了,她每个月给咱们三块钱放在你这里,过年前她也给咱们塞了二十块钱当节礼,全拿出来吧,把这些钱和咱们自己攒的都拿出去,有多少是多少。"

陈春花憋得满脸通红:"全拿出来,到时候三牛怎么办?"

"三牛到时候再说,怎么着也得先给爹治病啊!"

"我、我……"陈春花憋了一肚子气,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这日子真让人看不到希望,本来还以为能攒一笔钱了,没想到唐振林发病,就把她所有的积蓄一网打尽。

她可是一分钱一分钱给攒下来的!就像蚊子聚血一样,那么辛苦才积攒了一点点钱,现在却要全部拿出去,陈春花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别哭了,钱总是能挣得起来的,以后日子会好过的。"唐大根安慰了她一句:"钱放在哪里?我来看看一共有多少了。"

陈春花猛的站了起来,身子抵住了箱子:"没多少,真没多少!"

"春花,你咋能这样哩!"唐大根有些生气:"爹都病成这样了,咱们还能见死不救?"

陈春花的手紧紧的抓住了箱子盖舍不得松开,她每个月都充满希望的朝里边放钱,可今天,这些钱就要长着翅膀飞走了!

唐大根把她的手掰开:"春花,你要讲点道理啊。"

"讲道理?为啥咱们家要承担你爹每个月吃药的钱,住院的时候咱们就得每人承担一半?"陈春福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门外:"你弟弟每个月都不用管你爹娘的开销,你爹住院,他跟咱们拿一样多的钱出来,合适不?"

"怎么不合适?"唐大根的脸也憋红了:"春花你咋就这样不讲道理哪!要二根一次拿一百块钱,他也为难,再说爹生病了,我们兄弟俩平分这住院的钱,一点毛病没有!"

他气呼呼的把箱子打开,在那一堆破衣裳里摸索了好半天,最终在一件衣裳的衣兜里摸到了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

唐大根把那衣裳拿了出来,陈春花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呜咽,她身子倒扑在床上,不愿意看到唐大根从衣兜里掏钱的情景。

那些钱,都是她一张张亲手放进去的,可现在就要被一股脑儿拿出来,陈春花觉得自己真的很难接受。

唐大根颤抖着手,把那一把钱掏了出来捋平了角和边,放到床上数着。

"十块、二十块……"

他的声音很低,可陈春花听了却很扎心,好像就在割她的肉一样。

唐大根数清楚了那些钱,一共是六十块三毛。

"给了五十块,咱们还有十块三毛嘛。"唐大根抖抖索索的把那十块三毛钱塞到陈春花手里:"你别哭了,这不还有十块钱吗。"

陈春花翻身坐了起来,捏住那几张可怜巴巴的票子,看到唐大根手里那一叠钱,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肯定不会够的,你爹要到县城住院,一百块钱怎么够!"

"咱们先把这五十块钱凑上再说吧。"

唐大根也有这个担心,可他还能怎么样?挠了挠脑袋,他拿起钱朝门外边走了去。

李阿珍坐在堂屋里,看到唐大根拿着钱出来,嘴边浮现出一丝冷笑:"没想到你们还真背着我攒了钱啊。"

"娘,全是美丽给的。"

唐大根再笨,也知道不能把陈春花偷偷攒钱的事情说出来:"她不是每个月要给三块钱吗,上次过年前她回来,给了我们几十块钱做节礼,所以能凑得出来。"

"不错嘛,看起来她还挺有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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