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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离心(1 / 2)

穆曦微等了很久。

他等到不是父亲看似严厉却暗藏关心话语, 也不是母亲细致体贴,让他增减衣物问候寒暖。

是地上两具尚且温热,却已失了呼吸尸体。

他们再也不会朝他笑,不会去殷殷关怀他, 也不会替他在风大时拢一拢衣襟, 递一碗热汤。

天人永隔。

再不会了。

穆曦微张开指掌, 好像是想接住穆夫人向他递过来那只手。

他最终没有接住, 在半空徒劳无功扑了个空。

穆曦微往周围茫然看了看, 四处张望。

他望见了辨不出面目残肢断骨,衣衫斑驳血染。

他望见了几步被夷为平地亭台楼阁, 泥土废墟下有零落手指, 和破碎衣角玉佩。

穆曦微发疯似跑过去,想要去推开上头沉重梁木,去翻开尖锐破碎窗檐屋瓦。

他翻了很久,也疯了很久。

到最后自己手上没一片完好皮肉, 血肉淋淋, 只剩下一口气支撑着跪在那里。

穆曦微确翻开了。

可里面除了死人, 什么也没有。

穆曦微愣了片刻,手掌盖住眼睛, 咸涩泪水刺得无一处好肉掌心一阵阵作疼, 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咽声音, 如野兽失了犊子, 厉鬼浸在油锅里受刑。

明明他离开家时候还好好。

父亲严肃告诫他在外面不要堕了穆家风骨, 后来想了想, 又不放心叮嘱他一切小心,性命为上。

母亲眼睛略有红肿,却笑得温柔,说早去早归,等着他回来裁冬天新衣。

堂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穆曦微要裁新衣纹样颜色,等他回来给他接风洗尘宴席花样都敲定了个十之七八。

怎么就没了呢

穆曦微想不明白,怎么就全没了呢

穆家向来与人为善,每次冬日城外最早搭起施粥棚舍必定是穆家,但凡是与穆家打过交道之人,无不称赞穆家一声好。

是谁到丧心病狂到诛灭满门

还是黑袍人尸体映入穆曦微眼帘时候。他方恍然想起,想要屠杀穆家满门不是人。

是魔族。

他已经手刃了灭门仇人,却没有一点大仇得报释然感。

杀了仇人又有什么意思哪怕杀一千个一万个,哪怕让亿万魔族一同死得干干净净有什么意思

能换回他家人吗

能换回魔族欠他新衣,欠他宴席吗

穆曦微木然想着,倘若早知道有此一刻,他就该好生在家待着,然后等魔族过来手起刀落,和家人共赴黄泉。

人死如灯灭,死后无知无憾,是最轻松。

真正痛苦是活着。

需要背负着已经不在之人希冀,背负着没人再记得回忆,背负着夜夜煎熬到不得闭眼缺憾,在这世上挣扎出一个人样。

穆曦微一贯以来,无论荣辱好坏,逆时顺时,都能自得其乐淡然以对。

唯独这一次,他心里生出了源源不尽不甘。

源源不尽不甘又化作了无休无止恨。

穆曦微体内一团黑雾渐盛,如阴雨前罩着天幕乌云,笼住了他整个丹田,将另一道光明剑意逼至窄小一个角落。

妖魔本源

这团魔族翘首以盼了两百年,人族严防死守,枕戈待旦了两百年东西,终于要苏醒过来。

妖魔本源一冲之下,穆曦微原本就心神动摇,精疲力尽,此时更无招架之力,来不及反应便直挺挺扎到在地。

他样子狼狈至极,这回晕过去时,瞧着和一具死尸并无多大区别。

穆曦微不知是,有三人默然无息地来到了穆府门外。

他们谁也没有叩击门环,静默出了一种心照不宣尴尬。

月盈缺抬了眼睛,眼中几乎情绪,将她惊艳容貌也衬出一种逼人高华来“谈半生。”

他们三人力来之前,月盈缺一力主张要保全穆曦微性命。

妖魔本源并非是不能从穆曦微体内直接剥离。

只是有点麻烦,连他们三个陆地神仙一起动手,恐怕也要多有损耗。

自然,等妖魔本源剥离后,穆曦微废去根骨灵脉,体质大为下降,和废人也差不了太多。

月盈缺知自己自私,这点伪善私心宛如虚伪鳄鱼眼泪。

可她再无他法。

秋青崖不假思索,一口应下。

谈半生却踌躇了很久,最后给她一个模棱两可回答“倘若事态未曾到无可挽回之境,便依你所言。”

月盈缺不再多说,当即就要动身赶往,却被谈半生一会儿要掐一掐天机,一会儿要回晓星沉看看交待要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给耽搁了好半晌。

谈半生在刻意拖延时间

月盈缺心中不安酿到巅峰,忍不可忍,再顾不得许多,喝他说若是再不启程,不如两人先打一架,他们三人方才来到了穆府大门前。

月盈缺瞳仁里亮出一点针尖似刺人光,笑得很冷“怪不得啊。怪不得我说谈半生你雷厉风行了一辈子,这回对一个小辈动手反而磨磨蹭蹭,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好好好,好得很”

她和秋青崖确不精卜算,最多是大事来临前有所预兆。

可研半生呢

他既然密切关注了穆曦微,他怎么可能算不到魔族对穆家举起屠刀

正是因为谈半生算到了,所以刻意拖住了月盈缺与秋青崖脚步,好叫魔族能灭穆家满门。

好叫穆曦微入魔,他有名正言顺理由可以斩草除根,从妖魔本源再到穆曦微这个人,片甲不留。

谈半生沉默地接受了她指责。

月盈缺说得没错,穆家血案,纵然不是自己动手,也是他放任默许魔族。

他终究是借了魔族来杀穆曦微。

“穆曦微一日不入魔,落永昼一日护他,我们一日难以杀他。”

哪怕是将落永昼困于明镜台幻境中,谈半生依然不能够完全放心。

“不如等穆曦微入魔后即刻杀他,即便是落永昼,也一样会如此决定。”

落永昼做不出这个决定,下不了这个手

那便由他来代落永昼。

月盈缺气得锁骨起伏,声音冷得发沉“谈半生,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谈半生答她一句“我知道。”

他纵容魔族杀了不该死穆府一家人。

杀了自己原该保护人。

可是那又如何

穆府一家性命,比起天下千千万苍生,孰轻孰重比起人族长存大计,又何足道哉

谈半生不后悔。

他眼神里一点漠然意味,如同蒙上一层深灰雾霭天,阴郁冷硬“一府人性命换一个人族,这笔交易做得不亏。”

“”

月盈缺差点和他在穆府门前动手。

就在此时,有流光自天边一闪,化作长剑一把钉于穆府门槛前一条细细缝隙里,剑气使得地砖上有一丝丝如蛛网般裂纹蔓延开,两扇门户轰然倒塌,门后照壁破碎成石屑。

有白衣金面少年人将长剑拔起,持剑立在他们身前。

他们之间仅仅隔了三尺。

两步之距,一剑之长。

他们曾经一起跑了三千里去买酒,越过三万里距离去到对方所在门派,奔袭三十万里去魔族军营里。

相较之下,这三尺距离,微不足道成了一粒微尘。

然而就是这三尺,划出泾渭分明一条线,划出两方对立阵营。

使得先前三千里三万里三十万里,统统虚无成了毫无意义,偶尔于回忆中想起还要嫌弃它矫情东西。

他们实在太过了解对方。

以至于甚至不用开口说什么,就将对方来历目洞悉得清清楚楚。

“阿昼。”

这一声称呼月盈缺平时不知叫过多少回,信口拈来,唯独今天一个字一个字,挤得重若千钧。

“我不是想杀穆曦微,我想杀是魔主。”

“两百年前事,你是知道。”

他们四个人没人能忘得了两百年前。

因为两百年前破事实在是又快又多,几乎是无差别扫射,将几个陆地神仙叭叭叭地劈头盖脸打了一通,打得他们鼻青脸肿,应接不暇。

先是不孤峰一脉中四人死了三个。

消息还没能如何传开,人们也没来得及流几滴泪,嚎几声丧,更大消息来了。

魔族如同嗅到血味狼,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将人族这块肥肉沾上自己口水,划进自己地盘。

大妖魔主与其麾下三位日月星首领,齐聚长城外。

那一场战,他们要面对只有大妖魔主和三位日月星首领这加起来四个陆地神仙,再不用出一兵一卒。

因为用不着。

而他们那里死是月长天、晓星沉主和数十万人族修士。

人族最后一位陆地神仙也倒了。

而魔主与日月星三部不过是受了点损伤,修养修养即可重振旗鼓。

越霜江死了,月长天死了,数十万精锐修士也死了。

人族再无陆地神仙,也再无身经百战精锐之兵。

除却一座被挖空边境长城,一片被绝望侵染永远望不到天亮天空,一颗颗惶恐人心和朝不保夕眼睛,人族还有什么能拿来拦他们

于是以四姓为首人想到了万古不变压箱底手段。

说好听一点是壮士断腕,韬光养晦,说难听一点是割地求和。

议和。

魔族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也答允了。

他们提出要人族一半领土,和一半人口作家禽圈养,用以补充血食,再点名要了这一半另一种,定然要有白云间和西极洲一份。

毕竟魔族恨透了越霜江与月长天两个人。

若非是他们拦在长城口,魔族何必苦苦蹉跎这些时日,枉费这些性命

据说人族派去议和使者听完了这些要求后,面色若死,当场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他被魔族送回所住营帐当夜,一根白绫悬上房梁,结束了自己性命。

他哪怕是死也不敢签这议和契约,不敢做人族遗臭万年千古罪人。

他不敢签,自有人想签。

他不敢做,自有人想做。

西极洲长老们为着月长天事连续几晚没合过一次眼,一群老家伙嘀嘀咕咕后,一块凑到了月盈缺身边。

他们慌,月盈缺更慌。

月盈缺出生即为陆地神仙之女,是这战乱天下为数不多生在云端人。

她自小是西极洲上下众星拱月明珠,又是天下第一美人,世间自然无事可难她。

都说人如其名,用在月盈缺身上则不尽然,明月尚有阴晴圆缺,月盈缺却是长盛不衰好梦无暇。

可惜完满无缺好梦终有被打破之日,为她撑起一片天父亲也有身死之时。

月长天出战时月盈缺哭得满脸泪,执意要跟着她父亲一起去,要死就一起死在长城上。

温和寡言,无声纵容月盈缺每一回任性月长天第一次吼她。

月长天发完火沉默了很久,对她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盈缺,你要活着。你活着人族才有未来,我死才不算是白死。”

月盈缺哭得浑身颤抖之间,不忘牢牢地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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