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考试总共花了她不到20分钟的时间,因为没有考作文,所以无论语文还是数学卷子她都做得飞快。剩下来的时间,她争分夺秒的赶紧画草图,正好趁着这时候给陆师傅用。
赵二哥一副白天见鬼的模样,压根不敢再提任何关于考试的事,立刻脚板心抹油跑了。
教室里头的人潮散去,陆师傅喊住了余秋“小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讲。”
余秋赶紧停下脚步,折回头,毕恭毕敬地站在陆师傅跟前“师傅,有话您请说。”
陆师傅叹了口气,表情复杂的看着余秋“我刚才瞧了时间,两门考试,你总共花了18分钟。”
余秋心里头直打鼓,赶紧陪笑“田雨常常在家备课,所以对于小学课程我比较熟悉。”
看样子老师的确不喜欢交卷太早的学生,其实她明明没有交卷,只是在草稿纸上不停忙碌而已。
陆师傅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知道你的基础非常好,文化底子也很扎实,但是考试毕竟是一个考核的方式,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发挥最佳状态,你说是不是?”
余秋垂着脑袋,不敢否认,只一个劲儿的嗯嗯。
陆师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小秋,你千万不要轻视这次机会。我知道你有顾虑,不想给人说嘴,怕人家说你不是来下放好好改造的。你放心,大队书记这边,我们来处理,肯定不会拦着你学习的。”
他的表情,带着点儿说不出的忧虑,“小秋,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你要是能够堂堂正正坐在大学课堂上了,我们也就能看到希望了。”
黑五类的狗崽子也能上大学,这才是有教无类,这才是大学海纳百川。
余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对她而言上不上大学这件事其实可有可无,而且从她内心深处来讲,如果不是为了让何东胜高兴,她是不想上什么大学的,而且也不准备参加什么高考。
这就好比当年比尔盖茨从哈佛退学。对,哈佛学校是世界顶尖学府,但是对于当时的比尔盖茨而言,继续求学已经成为他发展事业的禁锢,于是他选择离开。
同样的道理,余秋没有那么多时间花费再重复学习,而且是学习已经过时的知识上。大学生这个名头虽然好听,大学校园听上去也极富魅惑力,但实际上对她的成长已经没有意义。
对她而言,人生现阶段的任务是发展事业。
只是现在她面对焦灼的陆师傅却突然间觉得,也许这件事情早就脱离了上大学本身。
它已经成为一个象征符号,成为政治晴雨表,成为了无数被打压的知识分子渴望的隐约曙光。
余秋在心中叹了口气,试图安慰就像热锅上蚂蚁一样的陆师傅“陆叔叔,您听我说,7月高考,9月入学,在此之前,我得把医疗器械厂的工作稳定下来。
当初是我让大队书记去请你们的,我不能把你们都喊过来了,然后我自己跟个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就跑去上学。这么一来的话,你们要怎么办?
医疗器械厂刚开始,制药厂现在连厂房都没有,医院才盖了一半。我这个时候直接走人,算怎么回事?
难道就丢下烂摊子不管吗?那岂不是在劳民伤财?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当这个不负责任的人,我得尽可能将事情稳定下来。”
陆师傅的手上下挥舞着“这件事情不用你担心。你去上学,是我们所有人都支持的。你放心,医疗器械厂这边,我会盯着,宝宝也会看紧了制药厂的,至于听音乐,现在不还在盖着吗?改完之后得装修,然后进医疗设备,这都需要时间,你爸爸也会想办法找更多的医生过来。”
余秋苦笑“陆叔叔,你不用给我画饼,我知道,这件事情其实很难。”
高考会成为一个信号,意味着乡村集体经济的崩溃,同时也意味着知青会想方设法地离开。下放的知识分子也看到了回程的希望。
在这种情况下,指望他们再认命扎根于农村,其实很不现实,城乡的差距一直都客观存在,是不是吃皇粮的公家人,在这个时代,意味着的可不仅仅是每个月的固定工资,它就是你的身份证明。
所有的物资都优先配给,或者只配别公家人。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口号喊得再响亮,端不上铁饭碗的人,实际上就是二等公民。
余秋叹了口气,语气诚恳“说说,我想多做一点儿,哪怕是一分一毫,多做一点是一点。我既然来了,我既然已经开始做这件事,我就不能半途而废。杨树湾是为了我才开始盖这个医院的,我不能白糟蹋了乡亲们的心意。”
“你听我说完。”陆师傅的手还是那副上下挥舞不停的姿态,“我说给你找人过来,不是说空话。明天我又有几位老朋友要过来。”
余秋惊讶“陆叔叔,您可不能因为医疗器械厂的事情,欠下太大的人情啊。”
这种说法已经非常委婉了,实际上,余秋的意思是,你可不能因为自己的事业追求,直接叫人家恨你一辈子。
即便是科研人员,有没有官方身份,很多时候比你做出了多少贡献更重要。
既然都已经开始高考了,那就意味着知识分子地位在提高。这个时候还要主动从大研究所里头下沉的农村,实在不可思议。
陆师傅苦笑“他们再不想办法过来,就要被劈斗死了。”
余秋大吃一惊,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思搞□□,大家伙儿都在全民战高考啊。
陆师傅摇头,他下意识的想要点起一根烟,又因为当着赤脚大夫的面,不好意思下手,于是那根烟被他叼在嘴里头,然后又夹在了耳朵上,白白的一根,看上去无比凄凉。
陆师傅苦笑“我这个老朋友啊,跟我有一样的毛病,就是太不会看眉眼高低,一点都不会做人,只晓得埋头做事,而且还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
高级研究员手里头带着刚从大学出来的工农兵大学生实习。可惜学员的水平实在太差了,根本就没办法胜任工作,而且学习态度也成问题,一天到晚都不将精力放在琢磨技术方面,就想着怎么参与研究所内部的权力斗争。
也是,人家从来都不是靠技术吃饭的,人家一直都是斗争中的胜利者。人家享受着斗争的红利,自然要将斗争进行到底。
研究员原本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也不敢招惹这些人。本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在实习证明上签字,这件事情就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偏偏有一位实习生擅自动了研究员的实验室,最后报废了一批非常珍贵的实验员材料。
这些东西国内根本就没办法生产,是国家勒紧裤腰带,想方设法甚至可以说是求爹爹告奶奶从国外购买进来的。
到现在为止,肯出口东西给我们国家的就没几个国家。
研究员其他事情都很好讲话,但唯独涉及到工作方面,他有自己的执着。
偏偏那实习生还不以为然,一个劲儿的指责研究员,颠倒了工作的重点,不讲政治的科研,那就是又白又修,资本主义的苗再好,那也是大毒草。
暴怒之下,研究员说了一句激愤的话“你也就是推荐才能上大学,要是经过文化考核,你这辈子都别想迈进大学门槛。”
这句话可捅了马蜂窝。
工农兵大学生,绝大部分都有家庭背景,否则根本轮不到他们被推荐。一个身份暧昧不清的老研究员,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修正主义老分子,居然还敢对又红又专的工农兵大学生指手画脚。
当天晚上,老研究员就被绑了,直接拖上研究所露天的大舞台上,上演了一出劈斗的好戏。
余秋愤怒不已“就由着他们家胡闹吗?现在是1973年,不是1966年。”
陆师傅叹了口气,表情沉闷“没得差的,当家作主的还是他们。”
他的朋友备受折磨,那些工农兵大学生既经历过红未兵时代的血腥锻炼,深入群众,学会了地痞流氓折磨人的手段,劈斗几个老研究员来还不是驾轻就熟?
陆师傅的朋友被折磨的生不如死,试图想要自杀。陆师傅回城去收集高考资料,偶然听旁人提起,才知道老友居然已经被折磨到这种地步。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帮自己的老朋友,只能试探着提出的建议,要不要跟他一块儿回杨树湾?
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追着他骂什么老修正,大家伙儿都埋头做事,你干出多少成绩来才是你的荣耀。
他的朋友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老研究员受够了在政治上被的痛苦。他也受够了做点儿事情都心惊胆战的可怕日子。
余秋听的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人在变着法子打击异己。
陆师傅叹了口气“他们说要我们看看清楚,这个国家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我们得让他们瞧瞧,到最后这个国家,究竟谁说了算?”
他目光灼灼,“小秋,你必须得上大学。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千万不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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