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主任下意识地想拍案而起,可惜他人在操场上,空空如也,最后能拍的只有自己的巴掌。
“啪”的一声响,革委会主任拉下了脸,直接发令“来人啊,给我绑起来。我一直都听到群众反映说是农村现在很不像话,有些基层干部把自己当成土皇帝,狐假虎威。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清楚贫下中农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主人翁,只以为是自己的地盘,可以为所欲为。”
他伸手指着白洋河大队的民兵队长,厉声呵斥,“拿收割机跟插秧机换工分,你亲自跟他们谈的谁给你的权力呀卖官鬻爵,就是从这些小事开始的。绑起来,今天就开大会好好劈斗。大会小会天天开三令五申,以粮为纲,你倒是大方的很,生产队的工分说卖就卖。”
陈队长大惊失色,完全反应不过来,怎么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要被劈斗的人居然变成了自己。
廖主任怒气冲冲“我倒是从来都不知道,我们的基层干部当中隐藏了如此可怕的坏分子,你还敢搞这些,随随便便就能卖工分。”
他又回过头厉声呵斥那帮考生,“你们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居然用买来的工分糊弄人。查,通通给我调查。”
他热泪盈眶,往前紧走两步,一把抓住关同志的手,“关同志,今天你一定要彻头彻尾调查清楚了。我这个县革委会主任做的不到位啊,要不是你们从省城下来我都不知道,我们江县买卖工分的事情,居然已经如此明目张胆。请你好好调查,买工分的,卖工分的,一个都不能放过关同志,你们不是要调查走白专路线吗这就是最大的白专,这回必须得抓”
考生立刻否认,绝对没有的事情。旁人有没有卖他们不清楚,反正他们绝对没有买。
廖主任扯着嗓子喊“你们说没有,人家说有,人家亲眼看到的。”
“亲眼看到的东西多了去。”何东胜像是不耐烦纠缠于这种无聊的骂仗,直接挥挥手,“有没有买工分直接问一下当事人不就结了,要买也不是问他民兵队长买呀。”
说着他从怀里头掏出自己的工分本,示意大家看,然后转头问本队的副生产队长,“我这工分本可是真的吧。”
旁边的赵大爹笑着点头,“真的,你这工分本是我每天都给画的勾。会计那里还有总账呢,一对起来是真是假,清楚的很。”
何东胜收起了工分本,直接示意廖主任“您看这么一来不就清清楚楚了,划工分那都是当着大家伙的面进行的。每个人几分工,社员都晓得,谁能搞小动作。行啦,我清白了,其他的同志们也简单,直接过去问问他们生产队最清楚不过。”
他还冲着白洋河大队的民兵队长笑,“毕竟陈队长不是生产队长,恐怕对事情没那么清楚。”
廖主任立刻点头“没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是得问问清楚。”
他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看陈队长,“毕竟已经有人豁着他民兵队长不干了,主动暴露肆意他买卖工分的事情。怎么着,这件事情都得有说法”
考生们面面相觑,旋即个个捏起拳头大声喊“同去同去,我们问问生产队是不是他们卖工分给我们的是不是他们跟我们一块走白专路线”
一群人浩浩荡荡,如同潮水一般直接裹挟着沉沉下来的调查组,上了船,然后又气势汹汹地杀去各个大队。
他们是如此的斗志昂扬,义愤填膺,以至于看到的人还以为那被他们团团围在中央的调查组才是被调查对象。
天上的月亮露着半张脸陪着这些人,从一个公社又跑去另一个公社,陪着他们将已经睡下的生产队会计硬是从床上拽下来,又一本本地翻看着各个生产队的工分簿。
翻本子的人呵欠连天,被迫上去看本子的人照样忍不住想要伸懒腰,天上的月亮渐渐升到了正中央,然后又缓缓地往天边走,等到月儿已经掉到柳梢头的时候,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检查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世界可算是太平了。
只被绑的人拼命地挣扎咆哮怒吼,一个劲儿地喊他是冤枉的。
旁边一堆人对他唾沫横飞,明明是他血口喷人,哪儿来的买卖工分
大家都是规规矩矩的人,除了上面定下来的手艺人按照规定批准,农闲时分可以外出做工,挣到的钱缴纳回生产队,生产队在给记上相应的工分外,就从来没有买卖工分这一说。
不信你们瞧瞧,他们生产队工分本子上,手艺人从农忙过后到现在的工分都是空着的,因为还没有结算,所以不好把工分敲上去。其他的都是当天结算,是多少工分就是多少工分。
那人一张嘴哪里说得过四面八方,只能含恨被带走了。
余秋看着何东胜两只眼睛都熬成熊猫了,还在这儿对着自己兴致勃勃地谈论昨夜的见闻,忍不住摇头点他的脑门子“你们就是欺负傻子。”
买卖工分这种事情,理论角度上只存在于每个公社特批的各生产队的手艺人,比方说木匠、泥瓦匠之类的。
每年利用农闲时分,他们可以外出打工,然后挣到的钱,理论角度上是要全部上缴给各自的生产队,然后由生产队记上相应的工分,到了年底再依据工分给个人分粮分油分钱。
不过实际上这个缴纳费用是一定的,多挣的钱就归属于手艺人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农村嫁女儿没办法嫁上公家饭,就一定要盯着手艺人的道理,家有余粮啊。
抛开这个明面上可以买卖工分的特殊人群不谈,社员们在没有办法自己上工的时候也会想办法用钱买工分。因为现在你没有粮票,连粮食都买不到,不用钱换了工分好在生产队分粮食的话,一家人也只能喝西北风。
只不过后者属于见不得人的,私底下买卖各个生产队都存在,广大社员同志也自己认可,谁没有三灾两病,家里出问题的时候啊。又不是白记工,是掏了钱的。
但是上面来检查的时候,生产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有这种现象的。否则如果我不上工,光拿了钱就来买,还怎么以粮为纲
白洋河的民兵队长为了讨好上级领导,直接捅破了这层农村基层单位的潜规则,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农村的基层干部,各个大队以及各个生产队的头头脑脑,就算是为了自保,也必须得把这人狠狠踩死,否则倒霉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廖主任这一招很简单,在乡村政治当中也司空见惯,叫做发动群众斗群众。官家不出面,只在后面运筹帷幄,让他们自己在前头撕咬。
调查组的同志们长期生活在省城,对乡村政治生态缺乏足够的了解,自然一不小心就被廖主任牵着鼻子走了。
他们心中未必不存有疑惑。只不过所有的调查工作惯例都是抓大放小,在有明确证据证明犯的错误的民兵队长跟只是被怀疑有问题的群众之间,他们要抓的当然是前者,大小也是个干部呐。
跟几十年后,有些地方默认培养干部不容易,不时明目张胆让干部带病上岗,发现问题直接给干部调岗了事的风气不一样;眼下政治生态对于干部尤其严苛,起码明面上是这样。干部一旦被发现问题,就必须要严厉处理。
白洋河大队的这位民兵队长吃亏就吃亏在被绕晕了头,稀里糊涂间就转移了方向,莫名其妙,关注重点就成了工分本。
他也不想想,考生们是时刻准备着要上大学的,需要经过反复政审。他们不盯死了自己的工分本才怪,一天都不会迟的确保工分已经上了账。
查他们这个,他们还生怕你不查呢。
何东胜笑的眼睛都弯了,脸上两个大大的酒窝承载着满满的欢喜“我跟你说最有意思的是,陈队长的工分本没有划满。”
民兵队长理论上不属于大队干部,还是要回自己的生产队干活挣工分。
这位陈队长当初也是寄希望于高考摇身一变成公家人的,所以预考之前他同样脱产学习了不短的时间。
只不过因为底子太差,他又羞于向老师请教,所以连预考都没通过。
虽然说白洋河是他们陈家人的一亩三分地,重要岗位基本上都由陈家人把控。但是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家人都有矛盾,何况是这种大家族。
当初他们大队本来是计划推陈队长去上大学,这就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负责记工分的人也懒得上赶着伺候,既然陈队长没有上工,他就空着,坚决不划分。
陈队长自己也没关心这件事,反正到了年底的时候肯定工分一分都不可能少了他。
哪个能想到呢这还没到年底呢,他就因为不好好下田劳动,走白专路线,想当秀才,不顾集体利益被拖走了。
那个民兵队长的位置,没得说,也直接叫捋了。
为了防止再出现家族一言堂,对抗组织领导,各委会领导当场做决定,任命了外来户一个下放知青接替他的位置。
余秋听的直吸气,一个劲儿的摇头。
她就知道廖主任这么个小鼻子小眼的家伙,不会轻易放过敢得罪他的人。
要是白洋河大队的这位民兵队长甩脸子后都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恐怕廖主任也顾不上这一茬。
但他非要跳出来还想找事,那廖主任肯定就能直接一把头将他钉死在地上,再也翻不了身。
谁说强龙压不了地头蛇,那是要看龙跟不跟你一般见识。
何东胜笑容可掬“哎哟,你能夸廖主任是龙,廖主任可不得欢喜疯了。”
余秋叹气“我看他欢喜也有限。一天到晚搞这种无聊的斗争,谁还有空做正经事啊。”
她话音刚落下,李伟民又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一叠声地喊“小秋,小秋,不好了。”
余秋顿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知道小李大夫这只准乌鸦又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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