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车赁来了,冻得瑟瑟发抖的马万明连滚带爬钻了上去,又掀开帘子“外甥,你也来,车里暖和”
衣飞石上前打躬“甥儿还有差使,舅舅先回吧。”
送走马万明之后,衣飞石才倏地飞身上马,快马加鞭朝皇城飞驰而去。
天已经黑透了,宫门早已下钥,管宫禁的衙门统共就有四个,羽林卫只是其一,只有羽林卫的钥匙根本敲不开宫门。哪怕衣飞石是羽林卫将军,此时想要进宫也是束手无策。
宫门下钥之后,羽林卫外巡三十丈,老远就把打马驰近左安门的衣飞石拦了下来。
羽林卫提着灯笼一看,发现被拦下来的居然是自家将军,忙屈膝见礼“将军何故急驰莫非”这要不是出事儿了,大半夜的宫门前飞马是要闹哪样
“无事。”衣飞石心怀侥幸地问道“门前可有人候着”
羽林卫愕然道“没有吧”都下钥了,候着也出不来呀。
衣飞石还是不死心,贴着左安门看了一眼,这宫门大锁是里面两把,外面两把,少了其中一把钥匙都打不开。宫门前的灯笼自然都亮着,看着夜色灯火下宛如沉静巨兽的宫门,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颓然。
突然之间,他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从头顶传来。
有人
衣飞石倏地抬头。
与此同时。
左安门城楼上,畏寒的谢茂裹着皮毛大氅,手里捧着暖炉,脚下踩着暖毡,正往下看。
这才看了一眼,立马就被衣飞石发现了,谢茂抬了抬站得僵直的腿,往前一步,露出自己被风吹得略寒冷的脸,说道“回来了”
宫门下站着的衣飞石似是吓呆了,守在门外的羽林卫也吓唬住了这楼上谁啊不要命了
守在门外的羽林卫训练有素地击落了自己手里的灯笼,组成防御阵形,举弓张向城楼之上。因宫门内外的羽林卫完全是平行排班,一旦宫门下钥,宫里的消息出不来,宫外的消息进不去。谢茂又是悄无声息地上了左安门城楼,宫门外的羽林卫没有接到一点儿消息,此时顿时紧张了起来。
哪个皇帝会二更天悄悄摸摸地爬皇城门楼子,仪仗不摆,灯火都不多架两盏啊
谢茂在城楼上露了个脸,就让银雷扶着往下走。
左安门是皇城进出的重要门户,宫墙也修建得十分坚固高大,然而城墙上羽林卫防守森严挂着宫灯,上下的梯级则只能倚靠宫人手提灯笼照明,十多盏宫灯将谢茂脚下的路面照得恍如白昼,谢茂的脸色也不见得多温和。
谢茂在这儿等了快两个时辰,本也是急匆匆地想要出门去追衣飞石,外边消息来报,说衣飞石是去听事司捞马王爷去了,不是去长公主府,他就停了脚步。
衣飞石去和衣尚予谈出族的事,他要拦着。衣飞石去砸听事司,他跟着去干什么
前两天他就发现衣飞石和龙幼株有些不对付,今儿衣飞石听说龙幼株逮了马万明,二话不说就往宫外跑,如此反常的举动,如何不让谢茂疑心
衣飞石出宫的路线是经过太极殿再从左安门离开。换句话说,衣飞石完全可以先回太极殿和谢茂打个招呼,甚至请一道圣旨去把马万明捞出来。
可是,他没有。
衣飞石头也没偏一下,直接就忽略了太极殿,往左安门出去了。
谢茂也不是傻子。
衣飞石不来问他,甚至都不留人带话说自己出宫去了,这是为了什么
衣飞石怀疑戒备的究竟是龙幼株,还是龙幼株背后的自己
答案不言而喻。
站在黑洞洞的宫门之前,看着那两把坚固的御锁,谢茂懒得去叫人来开门,吩咐道“劈了。”
劈、劈了劈这御锁罪同谋逆,这是诛九族的罪就算是皇帝吩咐,守门的羽林卫还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领头的校尉忙跪地领命,也没有斧头,只得用佩刀当当当地砍。
正经宫门御锁不难撬开,防守主力还是里里外外的羽林卫。这会儿羽林卫动手砍锁,没什么人阻拦,很快就砍开了。
“开门。”谢茂道。
里边的羽林卫抬起粗重的门闩,然而,外边还有两道锁,门打不开。
“劈了。”谢茂再次吩咐。
里边的羽林卫校尉紧张得口干舌燥,贴着宫门,小声给外边递话“陛下口谕,劈了。”
外边也是一阵混乱之后,叮叮当当把御锁劈开了,沉重的宫门吱呀推开。
谢茂站在门洞之内,身边银雷、郁从华提着玉色琉璃宫灯,散发出淡淡的温暖光泽。
然而,这点点滴滴的暖意,渗不透谢茂冰冷沉静的脸色。他不在乎衣飞石不告而别,也不在乎衣飞石去砸了几个衙门,他也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马王爷牛王爷,他在乎的是,衣飞石悄悄摸摸地防着他。
“陛下。”衣飞石没有牵马,孤身走了进来,看样子就想跪下。
“免礼。”谢茂不会罚他跪,跪着膝盖疼,“走吧。”
两口子吵架,总不能当着外人吵。谢茂借着零星的灯火,将衣飞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发现他衣衫工整,也没什么看得出来的伤患,可见出门砸衙门并未吃亏。然后,他转身,上了御辇。
衣飞石哪里看不出来皇帝生气了,这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御辇一侧,准备走回太极殿挨训罚跪。
哪晓得他跟在御辇前站了一会儿,御辇也没有起驾。
没多会儿,御辇的门帘子轻轻挽起,银雷麻利儿地下车小声道“侯爷,您就不上辇,也得骑马代步呀。这大冷天儿,您要走着回去,可不是跟陛下置气么”
衣飞石是怕皇帝生气了,所以不敢骑马皇帝金口玉言,说的可是“走吧”。
谢茂恨死了衣飞石的犟脾气,派了银雷下去劝说仍不放心,亲自掀了车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衣飞石也正甜丝丝地往上看。
“起驾。”谢茂第一次没与衣飞石对视,反而将帘子放了下来。
御辇车驾辚辚而行,早有宫人伶俐地牵来御马,衣飞石也不失落,轻身飞上马背,马蹄声清脆哒哒哒地跟在御辇之后。因随行的都是太极殿宫人,衣飞石也顾不上太多,靠近御辇车窗小声赔罪“陛下,陛下臣错了”
“臣错了”这三个字,简直都快成了二人之间的情趣了。
谢茂坐在温暖的御辇之上,听着衣飞石小意赔罪的熟悉声音,第二次觉得茫然。
第一次让他觉得失措茫然,是在西北。那日衣飞石拒绝他在黎王跟前的礼遇,坚持不肯坐那个皇后才能坐的位置,他自省,惭愧,不知道该如何去爱衣飞石。可是,那一次,他终归还是知道,就算那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他总会找到爱人的方法。
这一回的茫然,则是他开始迟疑了。朕真的能让小衣安安心心地与朕在一起么
他重生到十六岁那一年,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他和衣飞石相识,也有整整五年了。
他和衣飞石在一起,生活上,身体上,都没什么不契合的地方,甚至称得上默契。
他知道衣飞石的每一个生活中的小习惯,衣飞石也能不抬头就知道他伸手究竟是要茶还是要毛巾,他们俩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就是隔着一张茶桌待着,日子就甜美得像是花蜜。这是谢茂几辈子都没享受过的幸福。
他挺喜欢衣飞石乖乖巧巧跪在他面前喊陛下的样子,男人骨子里哪儿能没点征服欲这种爱人完全臣服又爱慕着自己的滋味,比什么毒品都让人飘飘然。
可是,他不会喜欢衣飞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衣飞石会在他跟前随口自称“我”,也会气急败坏地轻咬他胳膊,急起来了还敢稍微动用一点武力,压着他不许再动。谢茂就以为,他们的感情算是渐入佳境了吧
碰到龙幼株,谢茂才悚然惊醒。
这都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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