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确实觉得百里简挺有意思。
出身有意思, 才华有意思,和衣飞石的关系更有意思。
百里简的出现可谓恰逢其会,朝廷腾出手了必然要收拾南边,百里简出现在朝堂之上, 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政治信号, 告诫南边蛮族, 朝廷对听话的酬以高位, 不听话的, 等着提头来见。
何况,百里简确有一甲资质。
他的出身,他本身的才华, 再加上他和衣飞石的关系, 很容易就在谢茂心中形成一个符号。
朕可以用他。
朕可以大用他。
当然, 具体能不能用, 谢茂决定见一面再说。
“朕换身衣裳,”谢茂从密道出来, 身上穿的是御常服,袍子上绣着飞龙在天, 庆云纹缀在衣角。他下榻叫宫监服侍更衣, 摘下发髻上坠着的龙纹玉滴, 回头笑道,“朕记得你有一顶挺漂亮的楚纱冠, 去拿来给朕戴着。”
衣飞石政治嗅觉从来不麻痹, 皇帝想见百里简, 当然不可能是好奇凑热闹。他吩咐下人去把顶冠找来,谢茂就调笑他“朕便是你的表兄。快叫大哥。”
“陛下,臣没有表兄。”衣飞石道。
谢茂已经乐呵呵地换了衣裳,叫他趴在榻上,覆上薄被“他总不好来掀你被子。”昨日衣家与黎王府来人探望时,衣飞石还用绷带缠上猪血做样子,今天接待百里简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衣飞石只得抹了点白粉在脸上,做出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榻上趴着。
襄国公府的下人都是衣飞石的心腹退伍,从前就经常干诈城设计联手挖坑的勾当,如今彼此配合做戏也是娴熟无比,衣飞石稍微吩咐一句,底下人就明白了。
观云小楼本是一处观景台,位置不在宅邸中路,百里简被带进来时就有些困惑。
负责引路的小厮就忙解释了,咱们公爷身上不好,在寝房燕息,又说观云小楼风景好,公爷喜欢住那里,顺嘴就提醒了百里简,公爷身边有位表老爷,是来探望公爷的,关系非常亲近,这会儿还没离开。
百里简无从得知衣飞石受杖之事,还以为衣飞石是真的生病了,进门时闻着浓重的药味不是汤药味儿,而是金创药的味道。他就有些吃惊。
小楼里格局与寻常不同,经小厮指点,百里简才看见了趴在花窗下一张矮脚榻上的衣飞石。
“衣先生。”百里简想叫恩公,又不欲被人知道自己和衣飞石的关系。若尊称国公爷、衣将军,听上去又生疏得很,想来想去,挑了个相对私密的称呼,尊称先生。
百里简在榻前五步远就停了脚步,谢茂以为他要作揖,哪晓得百里简跪下就行了大礼。
结结实实三个头。
衣飞石见他从小童身量长成如今俊秀风流的少年模样,举止有度恭敬沉稳,真不像是南边蛮地长起来的孩子,也不禁点头,说“不必多礼,快请起来。”
当日随手无心护住的一棵小树苗,长起来如此挺拔隽秀,衣飞石当然很高兴。
百里简不知道衣飞石生病了,根本没有探病的准备,买了一大堆金石玉器送来,连根甘草都没带,这会儿他有些尴尬却不遮掩,坦然说道“来时不知道先生贵体有恙,唐突了。简儿昨日才抵京城,过些日子就要回南方,因此着急来拜望先生。事先不曾拜帖,多谢先生还记得简儿,抱恙接见。”
他自认幼时最狼狈羞耻的模样都被衣飞石看了个遍,这样亲密的关系,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衣飞石道“些微小伤,不碍事。倒是我病中衣衫不整,失礼尊客当面,请你海涵。”
衣飞石已经暗示下人提醒过百里简,他房中还有一位“表老爷”,然而,百里简进门没看见坐在屏风后边喝茶的谢茂,又见衣飞石趴着养伤,心里都慌了,哪里还记得那么多
衣飞石武功有多好,百里简年少时就知道了。换句话说,衣飞石绝不可能是意外受伤。
那还能是怎么回事不是被父兄行了家法,就是被朝廷行了国法。
考虑到衣飞石已然拥有的襄国公身份,他被镇国公捶得下不来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百里简还听说衣飞石就在御前当值,得罪皇帝的机会多了去了
“先生,您要紧么若有什么不方便办的事,交代给简儿,万死不辞。”百里简道。
他认为衣飞石是被皇帝治罪了。
衣飞石又不是普通侍卫,他挨了打,必然是犯了很严重的事。
百里简怕衣飞石还有什么牵扯不清的首尾,困在府中又不方便办。
他此前与衣飞石毫无往来,想来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和衣飞石的关系,应该不会很注意他的存在,所以,借着这一层身份,他愿意帮忙递话或者干一些更出格的事,只要衣飞石吩咐。
这小孩儿脑袋瓜子转得快,想得多,唯一错的,就是他不知道谢茂与衣飞石的关系。
衣飞石听了错愕又好笑,还有些担心屏风里边的皇帝不高兴。
施恩望报的事,衣飞石做不来,然而,多年前无意间做了一件小小的好事,领受了好意的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为了他宁愿和皇帝、国法对着干明知道百里简这么偏心自己不对,衣飞石还是很高兴。见多了忘恩负义的小人,偶然才得了一个百里简,怎不让衣飞石高兴
“我无事”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屏风后谢茂就写了几个字让下人带出来。
谢茂要衣飞石假装确有事情首尾不清,恐防皇帝“清查”,托付百里简去某处送口信,抹平痕迹。
按说送一个口信,事也不大。可这个口信是在衣飞石被皇帝廷杖之后,“不方便差人出门”,才让百里简去办的事。替衣飞石办事,就是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在他心中,恩公比皇帝更重要。
若百里简不知情也罢了,问题在于,正是因为百里简“知情”,他才自告奋勇要为衣飞石分忧。
明知故犯。
皇帝简直就是挖个坑让百里简跳进去。
想起皇帝刚才还痛骂不来探望自己的“小人”,衣飞石很明白,不管百里简怎么选择,都可能被皇帝厌恶答应去送口信,是对皇帝不忠,不答应去送口信,就是皇帝厌恶的“小人”。
衣飞石很不想和皇帝一起哄骗百里简。然而,哪怕是写在纸上的寥寥几个字,那也是皇帝的旨意。
正在衣飞石犹豫时,屏风后的谢茂没有催促提醒,偏偏是百里简等不及了。
百里简哪里想得到内室屏风后坐的会是皇帝还以为写字出来的是衣飞石的内眷,脑补出一个“恩公不欲连累我,主母却走投无路想要差遣我”的大戏,上前诚恳地说“先生,但有吩咐,简儿万死不辞。”
衣飞石也实在没办法了,皇帝就在背后盯着,他能出什么招儿一旦被皇帝发现就是弄巧成拙。
“我有一个口信,劳烦你带去柳巷长街尽头的别院,就找门房的严高明,告诉他,”
“珍珠收在香筒里。”
衣飞石重复了一遍,“珍珠收在香筒里。记住了吗”
百里简点点头,又问道“柳巷长街尽头只有一个院子么我怕找错了。”
见这少年问得这么郑重其事,衣飞石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听明白了还是没明白,压住心中的叹息,轻声道“只有一家。你去了,就明白了。”
百里简似乎是很着紧衣飞石的吩咐,施礼道“先生保重,我这就去办。”
百里简来得唐突,走得匆忙,看着那衣衫鲜丽的少年书生匆匆离开的背影,衣飞石略觉歉疚。
谢茂才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珍珠收在香筒里,何意”
“随口想了个似是而非的句子,哪有什么意思”
衣飞石面不改色地撒谎,从榻上起来,“陛下换了衣裳,我以为陛下要亲自和他说句话。”
谢茂笑道“来日方长。”
他倒是想出来和百里简说说闲话,问问南边的情况,问问南边土著的心思如何,问问百里简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哪晓得这孩子心眼儿多,张口就向衣飞石表忠心,要为衣飞石效命。
谢茂干脆就试一试。
他知道衣飞石肯定和百里简当面说暗号了,衣飞石撒谎时声调平平,旁人听不出来,他特别敏感。
不过,就算对了暗号又如何百里简要么是去,要么不去。去了证明百里简确实可以用,不去也不能说明百里简对衣飞石不忠这不是小衣给捎小话了么
正如谢茂所想,来日方长。
百里简匆匆地出门,还是赁了个马车,吩咐去城北。
离柳巷长街还有四里路程时,他就叫马车停下,给了赏银叫车夫喝茶等待。他自己则步行向前。
衣飞石的暗示,他当然听明白了。
当初在金雀城主府里,衣飞石与刺客打斗,百里简误以为衣飞石落了下风,想要给衣飞石帮忙,先向刺客扔了一个香筒,妄想让刺客踩中打滑,没什么效果之后,他又洒了满地珍珠,确实起了效果。
不过,那一地珍珠不止坑了刺客,同样了也坑了衣飞石。
衣飞石被逼无奈,不得不速战速决,用自伤的方式迅速结束了那一场缠斗。
如今衣飞石直接说“珍珠收在香筒里”,意思很明确别管闲事,我占上风。
既然占上风,那为什么还要叫他去送口信呢为什么不能直接说不要你多事,非要暗示呢
联想起进门时襄国公府的小厮告诉他,家里还有个“表老爷”在,百里简顿时把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坐在屏风后的哪里是衣飞石的内眷,只怕就是那个监视衣飞石的“表老爷”。
他后悔极了。
怎么那么莽撞丝毫没想过谈话是否安全,就大咧咧地和恩公说那么私密的话
百里简在路边香器铺子里挑了一个不怎么值钱的香筒,附近没有首饰铺子,却有个当铺,他花了大价钱在当铺里弄了一串死当的珍珠头帘,拆掉银线塞进香筒里,提着往柳巷长街去了。
若他不去,屏风后的“表老爷”八成会以为他胆小,逃之夭夭了。
然而,也有两成的可能,那人会怀疑是不是衣飞石给了他暗示,所以他才能顺利脱身。
百里简想留在京城做官,既不想被人视为负义胆小之辈,更不想因此让衣飞石再吃罪一回。
所以,他必须硬着头皮去柳巷长街一趟。反正这口信也没什么实际意义,就算带过去了,也不会出事。何况,他还不是用嘴说的,而是送了一份礼物。
实在没办法了,抵死不认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