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总共有两间,原本是预备谢茂和衣飞石各人一间, 忙碌公务时互不打扰。然而二人之间没什么秘密可避讳, 很多时候窝在卧室外边的起居室里就把事情办了, 很少专门使用书房。
容舜过来的机会也很少,大多数时候在主宅那边就把事情沟通了,就算来也只在客厅里坐坐。
书房布置得很简单, 因使用痕迹少,看上去没什么人气,像个样板房。
唯独谢茂所在的那一角, 温馨清静,充满了烟火气。
和想象中谢先生坐在书桌一边,满脸严肃等着训斥自己的场景不同,谢茂坐在靠近书柜那一侧的阅读沙发上, 边几上放着茶水点心,谢茂右手拿着阅读器, 左手还在碟子里找核桃吃。
衣飞石将容舜带进门,请他在谢茂面前的沙发坐下。
容舜不敢坐。
“先生, 我来了。”容舜乖乖地站着, 躬身施礼。
“来了, 坐吧。”谢茂再次邀请。
师长吩咐了两次,再不坐就是失礼了。容舜在谢茂下首的沙发坐下,尽量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先生恕罪。园子里草木凋零是童童的咒术所致。我很惭愧。”
“这不怪你。你老师说, 心思纯善之人学不会咒术。你知道, 我这一点咒术也是现学现卖, 那日在正定医院照着常燕飞给的法本反推而出,这细节我不曾顾及,这些天始终督促你修行,为难你了。”谢茂说得很诚恳。
容舜曾向咒术大师宿贞请教,咒术挑心性的常识,他也早就知道。
只是,这件事真的不太好说。如宿贞这样早就知道的也罢了,谢茂是半路出家,用山川咒术咒死了两个海族王者,你跟他说,他就是心思邪恶才能学会咒术,他能怎么想
别说容舜不敢提,连衣飞石几次看着谢茂催促训斥容舜都没有主动解释。直到今天谢茂被气坏了,眼看真要对容舜下狠手责罚,衣飞石才硬着头皮细说此事。
这话题容舜不止不敢主动开口提,他连接都不好接,怎么接跟谢茂说,对啊,正是这个道理。我主要就是太善良了,为了学会您教我的咒术,以后我努力坏一点
他只能起身微微躬身,表示领会到先生的关怀了。
“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咒术的事。你最近手里事忙么”谢茂问。
忙也说不上特别忙,一直也没闲着。
特事办一摊子事甩不开手,容氏那边也要配合着宿贞的安排。
自从童画怀孕之后,容舜就很少再出盛世安全集团的安保任务了,只负责处理一些决策上的工作。然而,小容总裁是盛世安全集团的金字招牌,他的团队一直是最好的团队,有一些连容氏都要客气三分的客户点名要容舜去服务,容舜也只能换装备去出个短差。
容舜是整个家里当之无愧最忙碌的人,父亲的工作,母亲的工作,自己的工作,还有怀孕的老婆,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带总是追着他学怎么也学不会的咒术的老师们
有时候,他都恨不得一天有72个小时。
是的,48小时也不够花
容舜将所有繁杂劳累的工作,都归纳为四个字“都是常务。”
谢茂也考虑到了容舜的难处。长房嫡子不好当,架得起势管得了事的总裁更不好当。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特事办这边给你放三个月假,暂时不要履职了。宿妈妈那边你也请假。其他工作拨得开吗”这个其他工作,主要是问有没有指定让容舜去当保镖的“大客户”。
通常这些无法拒绝的大客户都带着官方背景,徐先生主政之后,太子重斥贪腐,原本许多退下来的老领导给家里上下都配了保镖,以前直接从现役调人,现在不行了,只能找退伍的,这势必有了巨大的落差,原因很简单,现役有后勤保障,退役之后就没有后勤装备了,很多管制器械的使用需要证件,没有单位资质拿不到,弄个保镖容易,弄个带枪的保镖那是得真花功夫。
容舜入主盛世安全集团也是赶上了这么个好时机,往前十年,各位领导在现役士兵随便挑的年代,他也就赚点大商人的保镖钱,压根儿搞不出什么价值几千万的安保服务。
容舜接的单子都是短差,他不长期安保服务,他的长期安保服务也没人享受得起。
初到新古时代的谢茂除外。
“宣先生下星期要去华府,初二就打电话来预约了。”容舜顿了顿,“我让张伟强带队也行。”
有个重要客户,预定安保服务的时间很凑巧,根据他的身份背景判断,他下周去美国可能和谢润秋的死有关系。当然,不管什么重要客户,我都可以推了他的预约。是否推掉这个预约,主要取决于您吩咐给我的差事是什么,两者相较,哪个更有价值。
容舜没有一口咬定行或者不行。
倘若谢茂吩咐他必须拨空,他二话不说必然照办。现在不是在商量么
谢茂听得懂他话里委婉的意思,解释道“我认为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工作上能放的暂时放下,不能放的,我把昆仑借给你。”别的事不敢说,昆仑印当保镖是尽够用了。
“是,谢谢先生。工作上安排得开,就不必劳烦昆仑了。”容舜说。
谈妥了容舜的假期,谢茂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一个人名。
“你去找这个人,不要惊动,最好能和他一起生活几天。”谢茂说。
容舜拿到纸条看了一眼,单从地址上看,那人所生活的地方很荒僻贫穷。容舜自幼锦衣玉食,不代表他不食人间疾苦,他的工作使他去过世界上最贫穷混乱的地区。谢茂给的地址在国内。这些年来政府的精准扶贫力度很大,国内穷困地区再贫穷也是有限度的,容舜也没有想太多。
“是。”容舜继续等着谢茂吩咐。
谢茂让他准备三个月假期,却只让他和目标人物生活几天,可见此次任务只是个开端。
谢茂已经挥挥手“你先去吧,回来再说。”
容舜一头雾水,架起那么大的势来谈话,他还真的有些担心被揍一顿,哪晓得两句话说完就结束了,他从别墅里出来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兜里多揣着一张纸。
“强哥,帮我查个人。”容舜把目标信息发给了张伟强。
远在千里之外的目标,想查起来并不容易。张伟强查到了容舜发来的地址,位置在桂省西北的某个乡下小镇,户籍记载有姓兰的一家四口,但是,没有容舜想要查的“兰小何”这个人。
那地方实在太偏僻了,想要派人去核实情况,来回也得大半天功夫。
当天中午,容舜就登上了前往桂省的飞机。他决定亲自去看,谢茂不可能故意耍他。
飞抵桂省首府机场之后,容舜换乘动车,下车之后,又坐上了张伟强安排来的汽车,晃晃悠悠开了两个多小时,已经开到了乡下,司机把车锁好,竟然还跑去租了两个摩托,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带着容舜蹦达了快一个小时。
“容总,前面那家就是了。”司机摘下头盔,指着一间年深日久的砖房。
容舜知道乡下地方条件艰苦,出门时特意换了双好走路的鞋,穿得也很低调。
不过,像他这样肤白脸俊身材挺拔的年轻人,不说乡下,在城里都很少见,站在天气灰蒙蒙仿佛快要下雨的夜色中,衬得夜色都明亮了起来。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了,摩托突突的声响在空旷的乡下十分刺耳,惊动了不少看门狗狂吠。
听见敲门声,农家小院主人来开了门。
本有几分不耐烦,看见门口站着容舜这么一个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小帅哥,抱着孙子的小阿姨想要翻的白眼硬生生憋了回去“你找谁”
“请问是兰家吗”容舜问。
“这一片都姓兰。”小阿姨习惯了直来直去的语气,不会客气也不会用敬语,为了表达自己对陌生来客的欢迎,她用谈话内容来表达自己的热情,“我们这里是汉人村子,起先是两兄弟来这里讨生活,开枝散叶,慢慢地就有了这个村子,后来日本鬼子来了,果党抽壮丁”
这么说下去,可能要说到天亮。容舜礼貌地笑了笑,小阿姨被他笑得心跳加速,滔滔不绝的诉说终于停了半句,容舜趁机问“请问您知道兰小何这个人吗”
小阿姨欢愉的表情顿时就多了几分尴尬,这代表着兰小何这个人,让她感觉到不愉快。
“你找她”小阿姨指了指院墙另一边,“那儿。”
“谢谢阿姐。”容舜客气地说。
一句阿姐,让小阿姨又高兴了起来。她今年四十三岁,已经抱孙子了,被小帅哥感情诚挚地叫一声阿姐,是这辈子都没感受到的尊重。她一辈子能听见的招呼,是父母呼喝的丫头,丈夫不耐烦的婆娘,儿子暴躁地那声妈,儿媳妇都横着眉毛挑剔她,叫婆婆去看孩子
容舜已经转身去找兰小何了,小阿姨二话不说,把门一带,趿着拖鞋抱着孙子就跟了上去。
村里人看热闹都这样,有外人来找你家,我看看怎么了
院墙外,是个彻底不同的世界。
小阿姨家的砖房已经显得老旧,和沿海城市新农村修建的三层小洋楼完全不能比。
容舜在司机指点时,看见小阿姨家的砖房,已经感觉到贫穷。他完全没有想过,小阿姨的旧砖房隔壁,那一片看上去根本不能住人的断壁残垣,居然也能算个家
那是一栋年久失修直接坍塌了大半的房子,两家宅基地在一起,砖房也应该是一起修建的。
所不同的是,小阿姨家的砖房一直有人打理维护,旧砖杂着新砖,看着有些破,毕竟是人住的地方。隔壁那间砖房则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散乱的砖石泥土和垃圾,还有杂草。
小阿姨说这里住着人,容舜仔细在黑暗中寻找,才从黑漆漆的角落里,找到容人栖身之所。
那是仅有的半片屋檐,斜搭在墙角。底下用板凳和拼凑的木材撑着几块废弃的门板,上面铺着烂席子和两床脏得打结的烂棉被。这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足半米之外,用废弃的红砖搭了个临时灶台,一口摔烂了半个耳朵的铁锅架在上边,烧得烂朽黢黑。
最让容舜诧异的是,这样窘迫的环境里,竟然还有几个孩子在无处下脚的垃圾院子里玩耍。
背后小阿姨一手抱着孙子,扯着嗓子喊“易老二,有人找你们家小何”
一个穿着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妇人走了出来,警惕地说“薛桂娟你少管闲事二娃,三娃”
两个半大孩子应声而至,冲到小阿姨身边,也不管她是否抱着孩子,推搡着让她快滚。
小阿姨自然是经验娴熟,一手稳稳地抱着孙子,一手揪住两个半大小子狂揍。
容舜看得目瞪口呆。
被易老二召唤出来的二娃大约十四五岁,三娃也有十岁往上,这年纪的少年人战斗力已经很强悍了,小阿姨毕竟只有一只手,打了一会儿打不过,干脆把孙子往地上一撂,一把揪住二娃的蛋蛋,狂扇三娃耳光,嘴里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雷莉,雷莉快点来哟,妈要被打死了”
她下手也太黑了,容舜看着二娃失力惨叫,连忙上前“阿姐,阿姐松手。”
邻居吵架,万一把人家孩子蛋蛋捏碎了,这算怎么回事
有了容舜上前拉架,三人瞬间就被拆成两方,容舜还有空把扔在地上的孩子抱起来,那孩子也皮实,睁着好奇地眼睛四处看,鼻孔下淌着两道浓鼻涕。
小阿姨叫了半天,她的儿媳妇也没有出来帮忙,好像根本没听见。
反倒是易老二这一家的孩子全部冲了出来,大大小小四五个,最小的大约才刚会走路,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哥哥姐姐冲上前,她也跟着冲,半途绊了一跤摔得哇哇大哭。
容舜才把两家拆开没多久,两边又撕上了,小阿姨大战二三四五六娃,七娃在地上哭。
这一片混乱让处理过无数棘手局势的容舜都惊呆了,他简直是大开眼界。
好不容易再次把两家拆开劝和,容舜把孩子还给小阿姨,小阿姨才理了理头发,冲那片烂房子里翻了个白眼,说“易老二,等我们老兰回来了,你等着。”
易老二没有参与战斗,是因为她看不见。
她是个瞎子,白天只能看见一点儿微光,晚上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小何不会通灵,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易老二警惕地拒绝容舜进一步接触。
容舜看着这一群穿着脏棉服凉拖鞋,脚趾和脸上生着冻疮,时不时吸着鼻涕的孩子,说“我是萌豆基金的调查员,主要负责一线核实资料。易女士,你们家”他努力看了看,这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乱糟糟地穿着打扮,根本分不清楚男女,“不是只有四口人吗”
宿贞主持的萌豆计划是针对乡下女童的助学就业项目,暂时还没能铺设到桂省西北的偏远小村来。不过,国家的精准扶贫计划一直都有,易老二对此是比较熟悉的,她把容舜当作政府公务员了。
“我们不去镇上住。这里还能种点土豆吃,镇上吃什么”易老二没好气地说。
去了镇上,政府安排上工,一天到黑上班,咋个照顾孩子她是个瞎子,又看不见东西。政府说可以安排她去学盲人按摩,一个月起码五六千,她才不信,钱那么好赚就是想把她一家哄到镇上,等她们不是贫困户了,政府就不管了,以后饿死都跟政府没关系。
现在乡下住着,种点土豆,每年政府都要发钱发种子,实在没吃的了,去村干部家里打滚,政府也不可能真的让他们饿死。
“不是让你们去镇上住。就是如果你让女孩子去上学,每年都可以领钱,如果你家的女孩子成绩好,修够学分,到年龄了,我们也可以安排工作,定向培养。”容舜借用了这个身份,不厌其烦地解释,否则,他用什么理由接近这家人还要和兰小何一起生活几天。
易老二吃惊地说“为啥女娃上学领钱男娃不能领钱吗”
容舜知道和她没法儿讲道理,说“这是规定。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上学太远了。”易老二念叨,又问,“能领多少钱”
容舜对萌豆计划了解得不多,这会儿也能耐着性子跟易老二瞎扯。他荷包是鼓的,福利随便瞎开也无所谓,撑死了这个村、这个镇的女孩儿读书就业花费他全包了,能花他多少钱
聊着聊着,容舜肚子咕咕叫了。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快九点了,容舜中午在飞机上吃了点,接下来都没吃上东西。
“二娃”易老二喊。
三娃吸着鼻涕过来“二娃鸡儿痛。”被小阿姨捏了蛋蛋
这都过去快半小时了,还不舒服容舜连忙说“我去看看。”不行赶紧送医院。
跟着三娃找到二娃时,那孩子正在地里扒土豆,哪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二娃看见容舜有点讪讪,三娃则对容舜抱以崇拜之心“叔叔你也吃点。我们用灰焖土豆,我去给你要点盐。”
二娃是个老实个性,三娃明显比较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