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元婴修士有多难殷渺渺原来不清楚, 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她和白逸深联手,围剿了尸魔半个多时辰,他还能坚持。不久,恢复过来的楚江王循着动静过来,以地府之威强行压制,还是叫他拖了小半个时辰。
那时, 从他们追入地狱起,已经足足过了四个时辰。八个小时,都够上班到下班了,尸魔也只是奄奄一息, 没有最后断气。
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不是金丹修士可比。
不过,差不多到终点了。
楚江王的招式虽然少,但暗藏天威,对僵尸的杀伤力极强,同时也克制了其恢复能力。尸魔借用利器恢复过来的身体,再度变得残破不堪, 四肢尽断, 不是被她的烈火烧成灰烬, 就是变作了一滩肉泥。
现今,唯有头颅挂在躯干上, 满脸鲜血,看不清五官,漆黑如墨的眼瞳里, 慢慢透出了一缕亮光。
他的眼里重新有了色彩,映出的却非当下的杀局。
尸魔的神智已然模糊,恍恍惚惚间,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他叫姜不负,出生在岱域中最偏僻的西南域。
岱远这个地方,分为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大域,而后还有上域和下域,合称为十域。这是后来取的名字,最早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叫法,和十四洲差不多。
西南域原来叫做荒域,也叫什么不归山、百毒野,总之环境非常恶劣就对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了,也许是凡间夫妇,也许是低阶的修士。只记得某一日,他们遭到了僵尸的袭击。
父母为了保护他,与僵尸同归于尽。但他当时已经中了尸毒,侥幸未死,成了半人半僵尸的怪物。
在荒域,有太多太多僵尸、死灵、怨魂,还有许多来“替天行道”的人修。一个刚变作僵尸的孩子,没有意外的话,要么成了同类的食物,要么就做了战利品。
但他的运气着实不错。
有一个散修救了他。一个刚刚死了女儿,却舍不得孩子离开自己,想将她变作僵尸的父亲。
他说“我家宝儿会孤单,你们做个伴吧。”
就这样,他被收养了,有了一个本事不是很大,却也不歧视僵尸的义父,也有了一个脑子不是很灵光,只保留着本能的义妹。
有一回,义妹偷偷跑出去,不小心被个道修看见了。对方二话不说就要杀她,他就冲上去,把那人杀了。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血肉的味道,甜美芬芳,带给他无穷的力量。
义父看着他,说“在修真界,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可你不是人修,很多事别人做得,你做不得。”
他不懂。
“答应我,别人不杀你,你不可以杀别人,只有别人要杀你,你才能杀他。”义父要他发誓。
那会儿毕竟年幼,虽然贪心力量,却抵不过父子之情。他发了誓,嗓音稚嫩“人不杀我,我不杀人,人若杀我,我再杀他。”
至此,义父给他改名,名为“不负”。
人不负我,我不负人。
然而,狗屁世道才没这么讲道理,多得是“没有理由,就要搞你”的人。十余年后,义父被昔年的同门找到,说什么清理门户,不念分毫旧情,将他杀死,又把变成了僵尸的义妹烧成了灰烬。
唯有他受了伤,躲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养着,侥幸逃过一劫。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记下了这个门派的名字,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为亲人报仇雪恨。而付出的代价,就是成为了道修名单上恶贯满盈的魔修。
他才不在乎呢。
只是当年发过的誓,一直牢牢记得。没人来惹他,他就控制住自己,不去主动杀人。
这个誓言约束了他,让他度过了魔修的心魔劫,没有在杀戮中迷失自我。同时,也让他在魔修里拥有了还算过得去的名声。
因此,广陵道尊联合道、魔、妖三家,共救岱域时,他因为品性与修为都吻合要求,被选中成为了救世之人。
他其实并不在乎别人的生死。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岱域亡了,荒域自然也会消逝。那是他的故乡,他的地盘,他唯一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所以,姜不负来了。
五百年谋算,五百年安排,每一颗棋子都落在了自己的地方。该做的都做了,阴极固然可惜,然而,迷汤泉终不是转生石,也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算死在这里也很正常吧。
事实上,姜不负预想过这个场景很多次,前来十四洲本就是步步危机,死在什么时候都不稀奇。
但是,五百年时间,假如留在岱域,他或许已经是化神,可以自求出路。如今却要死在敌人手里,尸骨不存。
值得吗
不知道。
可人非草木,谁能彻底自私自利,不顾旁人半分纵然是杀人如麻的恶棍,也有一刹那的善念萌生。姜不负觉得,自己不算是个好人,然而就像他发过的那个誓,世界上总有些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
鲜红一片的视野里,有人慢慢走近。
流逝的力气灌回了体内,视野清晰起来,耳鼻重新开始工作,喉舌也有了发声的能量。“太迟了。”他仰起头,咧着嘴角,挑衅地说,“就算杀了我,也没用。”
“有用没用,我说了算。”殷渺渺冷硬地说。
姜不负嘿嘿笑了声,仿佛真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没有争辩,成败与否不在嘴上,只是缓慢而有力地说“我们会成功的。”
会成功的。
他长大的荒域,会好好的。
埋在后院里的义父、义妹,会继续安静地沉睡。
山下的小溪会像原来那样春化秋冻,枝头的鸟儿依旧年年来筑巢。
遥想中,耀眼的焰光直冲面门,双眼受到刺激,不受控制地流下了两行泪。
眼睑闭合,天地满是赤红。
隐隐约约间,他又回到了熟悉的小院,墙角的柳树迎风扬起,义妹拍着手,嘴里哼着童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极度的炙热中,僵硬了不知多少年的身体,似乎又有了做人时的温暖。坏死的脸颊肌肉抽动着,牵起了嘴角。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