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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昆仑】(1 / 2)

神棍九十四岁这一年, 最后一次上昆仑。

他没要任何人的陪同,如同早年那样,一个人上路, 和早年不同的是,少了个麻袋包, 因为背不动了;多了根拐杖, 因为光靠自带的两条腿,确实也有些吃力了。

路上和人聊天, 大家都夸他身体好、长寿。

神棍便笑, 说,我跟彭祖老爷子还是本家呢,估计是基因好。

然后,就到了昆仑。

神棍曾经以为,昆仑的雪顶会消失的。

幸好没有,环境保护还是做到位了,四十年, 外头风云变幻, 昆仑却还只是昆仑, 只不过雪盖又厚了几分。

进山是他力所未逮,他拨了这头山鬼的联络人电话, 留言说,自己需要进山肠。

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笑意满满, 神棍没认出她来,直到通上名字,他才反应过来,问她“你是陶恬吧”

陶恬笑,眼角缀满深浅纹络,对他说“神先生,你记性真好。是我没错,当年在三江源,我们一起遇过险呢。”

是熟人。

神棍便笑得分外欢畅,他这把年纪,满世界也不剩几个熟人了。

两人坐车到了才旦沟口,沟口处,已经有山户侯着了,不过没牦牛,停了两辆山地疾行车,这车有伸缩攀爪,平地可行,不平可“走”,虽不能完全替代行路攀山,但省个七八成力不成问题。

为灵活计,一车只两个座,神棍于这些新技术早已跟不上趟,只能老实听陶恬安排,笨拙地调整座椅、绑带、气囊。

车子启动,陶恬尽量开得平稳,又跟神棍介绍山肠的情况“那条通路,我们一直定期维护,为防止人误入,入口处封死了,不过收到你的消息之后,我已经提前安排人去开了。”

神棍嗯了一声。

箱子焚毁,山肠已塌,孟千姿四十年前入山,是安排人力动用机械,花了近两个月时间,打通了那条“门左寻手”的通道那条通道,也成了进去的唯一步道,由昆仑这头的山户负责维护。

一路无话,神棍看窗外景致,人热衷于改变,有人的地方一直在变,而这种无人区却几乎一成不变,他甚至能认出曾经扎营、用餐的地方,几度酸了眼眶。

途中,也忘记了是要拿什么,手一抬,碰到一个背囊,陶恬眼角余光瞥到,解释说“这是山鬼箩筐,现在不少器具越做越精简,背囊也没那么重了。”

神棍打开了看,手上没把住,里头掉出花花绿绿的一包来。

原来是迷你袋的各色零食,装了一包,神棍奇道“现在不都是服用各种营养粉剂吗还吃这个”

陶恬不好意思地笑“不是,这不是标配,我个人习惯。”

顿了顿,又补充“很久之前,有个朋友跟我说,进山本来就辛苦,吃的还总是能量棒,太枯燥了。我就养成了这习惯,背囊里总会带点好吃的。”

第二天上午,到达目的地。

神棍上山时,心情倒还平静,中途还看了回风景,但近入口时,一下子沉默了。

这通道修凿过,堵住了通往其它冰血管的岔道,沿途还装了自光灯,大概是因为高原的关系,自光灯不是很亮,暗暗的。

这幽暗加剧了通道的幽深,无数前尘往事,如通道里蛰伏的幽灵,渐次抬头。

四十年前,孟千姿于此入大荒。

最亲近的人都来送她,现在想想,那时的气氛真怪谁也不知道孟千姿需不需要行李,却个个争着往她的行李包里塞东西;谁都清楚送的是一列也许再也不会归来的列车,却人人都装着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送站。

辛辞给孟千姿化了最后一次妆,山上太冷,许多瓶瓶罐罐里的液乳都凝了,辛辞把它们都捂在怀里,哗啦啦一满兜。

孟千姿笑着说“可得把我画得好看点,江炼两年没见我啦。”

又压低声音说辛辞“你得主动点。”

辛辞原本红了眼的,让她一说,又红了脸,讷讷回了句“这种事儿,又不是光我主动就行的。”

况美盈给江炼买了新的四季衣衫,因为“在那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得换”,衣衫叠得整整齐齐,上头放了张她和韦彪的婚纱小照。

冼琼花帮孟千姿理好了行李包,又过来吩咐她“姿姐儿,到了那头,如果有办法,你尽量给我们捎个信儿。”

孟千姿咯咯笑,说“神棍说,人家大荒,是天外、宇宙呢,我怎么捎啊还是托梦吧。以后,你们做到的、关于我的好梦,都是我托的。”

又正色吩咐所有人“大荒既然是天外,跟这儿多半不是一个维度,等我带着江炼回来的时候,这儿没准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了,你们有什么人生大事,记得都在这知会一声,我一回来,就能看到,不至于错过了什么。”

启天梯前最后一句话,是指着踝上的金铃、向着景茹司说的“四妈,我用完了之后,把金铃交给你带回去,留给下一任的山鬼王座吧。”

陶恬引着神棍,步入阴暗的通道。

神棍问她“这儿常开吗”

陶恬想了想“也不是,起初那几年,人来得勤,后来慢慢地,就不那么频繁了,一般是几年一来的。只有孟助理,每年都来,不过,他三年前,已经过世了。”

神棍哦了一声自己认识的人,又少了一个了。

打开第二道门,终于步入石台。

神棍条件反射般,先抬头往上看。

那几道搭靠着的山肠还在,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固住了,没有大的山崩或者地震,应该不会再倒。

石台上下,都结了玻璃罩,罩外还结了铁丝网,这是防石蝗的,虽说这么多年,鲜有人见过石蝗了。

神棍在石台上走了几步,这才抬起头,看向山壁。

山壁上,石人依旧,江炼在,孟千姿也在。

神棍对陶恬说了句“你不用陪着我,让我自己待会儿吧。”

孟千姿入大荒时,用的是金铃。

和江炼那次一样,山壁上,如有竖向的黑色眼眸缓张,而就在眼眸开启的刹那,金铃一下子崩断,落在了地上。

孟千姿想俯身去捡,景茹司说了句“千姿,别管它了,晚点我收拾,补接起来就行。”

孟千姿没再去捡,她拎起行李包,说了句“好沉啊。”

又说“我走啦,说不定江炼从来也没有走远,我走几步,就能遇见他啦。”

她没有一头扎进去,只是笑着看所有人,这尘世,她大半的依恋都在这儿了,她想再多看几眼。

曲俏小声地啜泣起来,冼琼花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况美盈流着眼泪,一直紧攥韦彪的手;孟劲松呆呆站着,手里握着一卷画儿。

那是江炼曾经贴神眼,为孟千姿画的肖像,柳冠国没舍得烧,一直留着,孟千姿再次去湘西时,他已经听说了江炼的事,于是郑而重之取出,又交还给了孟千姿。

孟千姿很喜欢这画儿,临走前,她把画送给了孟劲松,以留作纪念。

孟千姿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入口闭合。

渐渐恢复的石面顺着她的脸一路描摹而下,石面复原之后,曲俏失声叫了句“你看他们”

石面上,留下了两人的石人面塑,他们像是一齐离开的,看不出前后隔了两年的时光,两人都在笑,挨得很近,一生一代,一对壁人。

后来,景茹司去收拾金铃,这才发现,金铃不仅仅是崩断,代表“启天梯”的那个符纹的铃片,裂了。

盛家九铃,焚一铃而毁九,神棍当时就怀疑,这个铃片的损裂,也许昭示着伏兽金铃的从此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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