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主人,也是喜好这青梅罢。”
春深月半,他眉间却有霜雪之色。
那人等不到梅子熟了。匆匆离去,必有苦衷。
飞鹰峡,蜀中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烟尘蔽日,一重甲武卒排山倒海地杀出峡谷。西秦城守将彭泰领命,率五千新军在飞鹰峡堵截魏西陵。
“主公,”刘武一刀劈开一名武卒,“不是皇帝让我们北上凉州的吗这彭泰发什么疯”
魏西陵神色冷峻,彭泰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次不自量力的截击让他感到蹊跷。
就好像有人想把他留在蜀中。
他猛然回头,近旁是一片山坡,树木茂盛。
正是暮春时节,萧暥站在一树紫叶李下。缓缓拉开了弓,手臂却微微有些颤抖。
其实这张弓还不到两石之力,他勉强能拉开,但射程和发箭的速度大大降低,使得他只能冒险近距离射击,他需要彭泰这个草包替他拖住魏西陵。
矫诏调军,大逆不道。但是萧暥这辈子,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他避入树荫下,微微眯起眼睛,冰冷的箭头对准了万军之中的那一袭耀眼的银甲。
假死之药只有这浅浅一盅,必须一箭命中。
朝中有人要害魏西陵,暗箭难防。就算躲过了这一遭,他们还会有下一手。
只有魏西陵从此死了,才能一劳永逸,躲过小人的暗算。
风过林摇,落花如雪。
魏西陵在明处,他在暗处。
咫尺天涯。
北狄草原。
赫连因率军一连狂奔出几百里地,才气喘吁吁地勒住马缰。
这一次中原人的打法和之前完全不同,不以占据营寨为目标,而是狂飙突进,以歼灭他们的部落骑兵,俘虏人口为目的。轻装简行。也没有辎重,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吃到哪里。用草原人最擅长的打法,反过来甩了他们一脸。
对方的主帅不仅对北狄草原的地形极为熟悉,而且把他的打法摸透了。
赫连因凝眉,自从他当上大单于称霸草原以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被人追逐,性命危在旦夕的感觉。
这种挫败感,让他忽然又想起了当年夜袭横云岭。嘴角的肌肉隐隐抽搐。
就在这时,草原上响起一阵呜噜呜噜的起哄声。
“大单于,抓到了”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被一把揪住发髻抬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赫连因用弯刀指着他。
那人颤声道“参、参将,吴铄。”
赫连因道“你要活命,给本单于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我知道的都告诉大单于”吴铄赶紧道。
“你们的统帅是不是换人了”
“没有换。”
“舌头留着不说实话,就割来下酒”
“大单于,我说的是实话,”吴铄仓皇道,“是信,大梁给他的信,告诉他怎么打。”
赫连因青筋暴起“你说本单于被远在千里之外的敌人打败了”
“大单于,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运筹于帷幄,决胜千里,陈英他是听萧暥的话。”
赫连因陡然心惊,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眼角的疤痕。
大梁城,时入初夏,暑气渐生,萧暥的脸容依旧薄寒如冰。
他低着头,伏案书写着。清瘦的下颌像刀劈般尖削,手握成拳时不时抵唇低咳。
“我这阵子研究赫连因的战术,都写在这里了,以后让陈英照着这个方法打,虽然不能保证都能打赢,至少十战也能有七八胜。但是”
云越见他字迹虚浮无力,笔意飘忽,曾经握剑的手,如今已握不稳一支笔。
“主公,我来代笔,你说。”
几个时辰后,看着满满的十几页战图,萧暥长长吸了口气。
陈英在西北,程牧在西南,他们虽然守着最艰辛的边郡,但是也唯独这样,才能保全他们。
但是他矫诏调兵之事,皇帝早晚会知道的。需早做准备。
“云越,还记得青帝城的草庐吗”
云越抑制不住眼中一喜“主公想要回去那里”
萧暥也终于想到急流勇退了。
“你先去青帝城,替我收拾准备一下。”
云越欣然道“我这就去”
赫连因把钢刀在皮袄上抹了抹,目露凶光,“你说完了,可以上路了。”
“等、等等,大单于我还可以给你们大雍境内的情报。”
赫连因道“我自己有探子。”
吴铄慌忙道,“大单于,我有个主意。萧暥名声差得很,大单于放我回去,给我一笔银钱,我可以上下打点。联络朝廷里的大臣们。”
赫连因眯起眼睛,“你是说毁谤他。让皇帝对他起疑心。”
含章宫。
武帝锵然拔出长剑,寒光掠过,御案被齐齐劈下一角。
群臣仓皇下跪,“陛下息怒。”
薛司空叩首道“君王之剑,出鞘就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陛下慎用啊”
“但他折了朕的利剑”
武帝虽然对魏西陵心有忌惮,但并不想杀魏西陵。杀人很简单,手起刀落。驾驭群雄,才是帝王之道。把魏西陵调到西北,就是想让蛟龙入浅滩,从此可以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为他所用,成为手中之剑。
将来开疆扩土,征伐九州域外,定辽北,伐南疆,征西域,开海运,至瀛洲,剑之所指,莫可披靡。
他要成的是万世之业。
结果,萧暥给他来了那么一出
他清楚魏西陵没有野心,但萧暥有。不仅有野心,还有不臣之心。
所以他有一阵让绣衣使密切监视他们之间的联系,不过观察下来,魏西陵坦坦荡荡,和萧暥从未有来往。除了萧暥那次酒醉后的低声呓语,让武帝一度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矫诏调兵,好啊,朕不给他兵,他就给朕来这一手,这天下还有他萧暥不敢做的事吗”
武帝深深凝眉,此人明明已经是一无所有了,被晾在大梁,居然还能兴起风浪。萧暥,让朕该拿你怎么办
“起驾,三日后,还都大梁。”皇帝道。
上一次离开大梁,是为架空萧暥,这一次回到大梁,是该收拾萧暥了。
随着皇帝的回鸾,大梁又成为九州风雷之中心。京城的警戒也骤然升级。
萧暥不可能再出城了。
他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去青帝城。他一身支离病骨,如雨中黄叶,风中残烛,还能去哪里
且他若去蜀中,必然让皇帝警觉,到时大兵来围,反倒拖累了程牧云越他们。
这些日子,大梁城里满城风雨。
萧暥勾结北狄人,残害忠良,毁帝国之砥柱,折九州之利剑。引得士林口诛笔伐,铺天盖地而来。
与此同时,赫连因也煞有介事明里暗里表示对他极为钦佩,同时买通的朝中大臣,上下打点,力图坐实了萧暥勾结北狄的嫌疑。
萧暥自从蜀中归来,已是缠绵病榻,心力交瘁,呼吸之间,倍感艰难。
徐翁道“主公,你就不向陛下解释清楚吗”
萧暥苦笑,还解释什么。更像是死到临头,拼命为自己开脱。
“陛下并非昏聩,只是恨我罢了。”他淡淡道,
徐翁道“那主公,我们走,就算不去青帝城,我们就去塞北,西域,东瀛,南疆,去哪里都可以,远离中原,远离这是非之地。”
萧暥心中惨然跑不了。
他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别说去塞外,离开雍州都做不到了。况且他的府邸周围都是绣衣卫,他能去哪里
当年横剑纵马,如今连战马都跨不上了。
南征北战,一身伤病,已经没力气跟他们斗了。
那是另一场战争,是他不熟悉的战场。战场上明刀明枪,而这个战场上充满了机关算尽,阴谋诡计,暗箭难防。
将军铁血,却躲不过这背后的暗箭,箭箭淬毒。
八月,士林写檄文上书,痛陈萧暥十桩大罪。萧暥明白,开始了。
入夜,萧暥将一封封书信投入火中,火光将他清修的身影映在墙上,纸灰飞扬。
“主公为江山耗尽心血,到头来却要被小人陷害,乃至于此啊”徐翁怆然道。
萧暥静静道,“徐翁,你也走罢。”
“主公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主公到最后。”
他环顾这空荡荡的宅院,都走了,以后谁来给他添衣煎药
萧暥轻叹道“徐翁,我身边就只剩下你了,你若被抓,今后逢年过节,我岂不是连一壶酒都喝不上了。”
徐翁心中陡然一颤,忽然明白了他所指,顿时老泪纵横“主公,天下人都负了你啊。”
“可是这山河,是你寸寸染血打下来的,就这样看着朝中奸佞得势,最后败于小人之手吗”
萧暥凝目道“只要他在,山河就在。”
“徐翁,我有封信要让你带去。”
徐翁双手接过来,揣在怀里,嘴唇嗫嚅着还想说什么。
萧暥道“时候不早了,你走罢。”
“主公保重。”徐翁深深叩首,然后转身离去,夜色里,六旬的老翁哭得像个三岁孩童。
临到诀别,萧暥到并没有多少悲伤,或许那么多年,早就心如铁石。而这座府邸,本来就是戎马倥偬间一个临时的住所。
随时就可以走,都不需要准备。
次日,天色破晓,萧暥站在窗前,看着一队披坚执锐的甲士涌进府邸。
御案上堆满了指控萧暥的折子,从京城流血夜,到勾结蛮夷,祸国殃民,简直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朝堂内外一片声讨。
其中最长的一份奏折,是柳尚书牵头,由朝中一百七十多名官员的联名上书,请求对萧暥这乱臣贼子处以弃市之刑。
武帝翻着长达数十页的联名,眼中掠过一丝异色,“柳尚书人望挺高啊。”
柳尚书道“是萧暥罪大恶极,朝中正义之士皆愤然,所以臣就联名了众位”
“你想当第二个萧暥”
柳尚书猛然一震。
“你也想逼宫造反”
柳尚书这才反应过来,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地,“臣不敢,臣是体察陛下的心思”
“原来朕的心思,你一直在体察啊”皇帝冷笑,
柳尚书脑子里轰然一响,豆大的汗珠顺颊淌下,连抽冷气,再不敢支声。
只听皇帝道“你想当萧暥可以,你也给朕打下半壁江山来”
“陛下,臣臣不敢。”柳尚书瑟缩道,
皇帝颇有些厌烦,随意地道,“你就去凉州军前当个骑兵校尉罢。”
“带着名单上这些人,都给朕去打北狄。”
柳尚书顿时脸色青灰,簌簌发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朝堂上哀鸿遍野。这些文人什么时候拿过刀剑上过战场,这就是让他们去送死。
而且凉州军是陈英的手下,他们还有活路吗
薛司空在旁边眼皮阵阵抽跳,这是皇帝惯用的手腕,两头敲打。既然萧暥已入狱,这群本来用来打压萧暥的人也用不着了。
可柳尚书还认不清形势,趁着萧暥刚入狱,迅速牵头串联上百名大臣把他往死里踩,怎么能不让皇帝起疑这才是找死
薛司空意识到了,皇帝要的是将天下大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要的只是利剑和鹰犬,视天下为猎场。
御书房里置着冰鉴,冷雾袅绕,寒意逼人。
武帝修玄火真气,周身如同赤焰炙烤。脑内万念鼓噪百事俱废。每当这时,照影香用量是平时的几倍。
皇帝边作画边问,“萧暥在寒狱里关了十五天,他悔过了吗”
杨拓伏跪在地道“没有。”
皇帝的笔尖微微一顿“将军既是无坚不摧之利剑,千锤百炼之精钢,适当敲打,让他学学为臣之道。”
一道阴冷的天光照进黑黢黢的牢狱里。
这里唯一的好处,是再也不用喝苦不堪言的药。天已渐凉,他靠在塌边剧烈咳嗽着,单薄的衣衫勾勒出骨感清瘦的轮廓。
萧暥原以为这病残之躯撑不过一个月,没想到转眼已是寒秋。
牢门外又传来铁链响动的声音。
一名狱卒低声提醒“陛下只说敲打,没说用刑。”
杨拓阴冷道“萧将军身经百战,身上有几道刀伤再寻常不过了。”
他恨萧暥,没有萧暥兵围横云岭那一夜,杨覆就不会被杖毙。
可这个乱臣贼子即使身陷囹圄,已是病重形销骨立,那双眼睛里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尤更浓烈。像一柄寒光流溢的剑,千伤百损,却锋利依旧。让人不敢觊觎,不敢怠慢。
“萧暥你弑杀先帝,兵围圣驾,勾结夷狄,矫诏调兵,残害忠良,”杨拓拔高声音更像给自己壮了胆气,“你可有悔过”
萧暥利落地答道“没有。”
此生若有不甘,也是未能死在沙场烈烈西风中。
持刀等待的酷吏上前。
新伤累着旧伤,血流得多了只是有些冷。
他忽然有点馋酒喝。入狱几个月,他都快忘了酒的滋味。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个梦。
江南菊艳蟹肥的时节。永安城里醉仙居。
他点了一坛上好的桂花酿,刚要喝,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那人面若冰霜地站在他面前,眉心微凝,低声道,“阿暥,回家罢。”
他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竟遂了半生心愿。
监狱外,静静下起了雪。
等到严冬过去,江南又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了罢
青帝城,又是一年暮春,江边的梅林一片郁郁青青。
草庐前种了的海棠、琼花与芍药,映着翠竹假山,别有雅趣,云越还开了道清渠,置了凉亭,造了竹桥,一泓清泉流过园中。
经过这一番精心的打理,这草庐已不复一年前的荒凉,而显得热闹起来。
云越在等一个人。
风吹过,花落似雪。
篱门开了,来的人却是程牧。
他胡子拉渣,看上去有点沧桑,手中提着坛子酒“云副将,六年的桂花酿,我托人从永安带来的,主公就好这个。”
“程将军,你不用再费心骗我了。”云越低声道。
程牧挠头尴尬“我、我承认,这酒就是青帝城买的。可其他我可都说的实话。”
“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声音轻如游丝。
程牧手中酒坛匡然落地,酒汩汩流出。
“你知道了”
云越淡声道,“你还有军职,回去罢。我来替他守灵。”
说完他转身走进草庐。
对萧暥来说,他一生最好的日子是在永安城。
而对云越来说,却是在这江边的草庐,煮茶、吟诗。
一生一世朝朝暮暮,大概就是如此了。
云越在草庐里设了灵位,香烛,酒。还有永安的桂花酿和六月的青梅。
清明,他独自到江边放河灯。
萧暥曾经嘱咐程牧照顾好云越,程牧怕云越嫌他这个大老粗烦人,有一阵子没来了,直到估摸着云越守灵期满了,才到市集上购置了点上好的笔墨纸张来看他,云越这阵子一直在誊写些诗文和经书。
篱门在暮风里轻轻开阖,他推门而入,“云副将,我今天去市集买了些”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到不对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人,晚风中若隐若现一缕细细的血的甜腥,很久都没有闻到了。
“云越”他忽然扔下纸墨,大步冲了进去。
满地落花似雪染上鲜妍的碧血。
守灵期满,随君而去。
转眼三年,弹指烟飞。
魏西陵站在江边,江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的字迹已经黯淡陈旧。笔意挥洒,笔力却已虚浮,那人写下这封信时,已是病重。
信中只有一句话。
人言生难死易,今弟从归去之易,兄负社稷之难。
这一生都是他话多,最后却只留给了自己十几个字。
才一个小不点的时候,萧暥就踮着脚尖装作比他大,最后终于老老实实叫他了一声兄长。
魏西陵仰起脸,已是潸然。
将军铁血,一生都未曾落过一滴泪。
江风拂面,恍若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