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如今天下虽是海清河晏、一片太平之兆,可每至冬季大雪纷飞之时,城内街头却还是有许多衣不蔽体、食难果腹的穷苦百姓。
林如海心善,年年皆命府内的管事在街头搭建粥棚,一应粥水、馒头皆从庄子商铺的利润中扣除。
周管家曾捧着账本劝道:“老爷,您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这冬季赈灾本不归您管,我们自家掏银子还要招人忌讳,更何况天下饥馑之民何其多,您这样做不过是杯水车薪,何苦啊。”
林如海披着一件石青地绣莲纹的大氅,倚在榻上正在翻阅公文,他道:“你来府中几年了?”
周管家忆及往事,感激答道:“小人原是那年逃灾被老太太买进府中,不多不少已是三十年整了。”
林如海合上账册,取过周管家手中的账本,随意地翻了翻:“这世上,多得是像你一般因洪水、灾荒而无家可归之人。我虽不能救得他们全部,可能帮一点是一点。”
“我常觉着,是否是自身福缘亏损,才招致恶果报应在妻眷儿女上。可我林如海这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究竟为何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周管家听了忙上前劝道:“老爷,您是世上难寻的慈善人,多少扬州城的百姓皆念着您的恩德呢。”
林如海淡淡一笑,并无多少欣喜之意,他又吩咐道:“今年腊八节也同往常一般的规制,多备些热汤粥水,那些都是逃难的可怜人,用点好消化的暖暖手脚。”
周管家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因劝说无果,周管家只得领命认真去办了,为防着有猪油蒙了心的厨子用霉米掺在煮粥的锅灶中,他皆亲自盯着,以免自家老爷这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林家的施粥摊子支在城东,那处乞丐聚集、居无定所的可怜之人也甚多。
住在扬州城多年的穷苦百姓皆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心的巡盐御史林大人,会在严寒的冬日遣自家的仆人来城东施粥,故日日翘首以盼,更在心中念着他的恩情。
这日寅时一刻,天还不曾亮,寒星闪烁、一弯勾月缀在天际发出冷冷的银辉,府里头便悄悄地忙碌了起来。
婆子自缸内舀了满满一盆米,打了井水淘洗干净后倒入锅内;厨子拾掇木柴,把灶膛烧得火热;另有小丫鬟剥了少量板栗、花生同红枣,一同丢进锅里。
待烧煮了一个时辰有余,锅灶内散发出红枣特有的甜腻的香味,厨子掀开锅盖,只见粥水上飘着一层厚厚的浓滑如膏的粥油,米香扑鼻,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一旁的婆子拿出木勺盛了几碗放在桌上笑道:“看你那馋样。”
那厨子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俺是逃难进的府,这不看着腊八粥就忍不住了嘛。”说着,他端起碗,也不顾烫嘴,忙吸溜了几口。
米汤同唇舌在齿间碰撞,和着板栗、花生的细碎核仁,弥漫出最醇厚的滋味。
众人皆先用了早饭,后将锅内的米粥盛进几个干净的大木桶内,又拿了不少筷子瓷碗,这才一同装上了车。
这时,周管家拢着袖子走了进来,他身穿青布棉袄,外罩一件短袖衫子,脚踩一双黑布鞋,十分朴素。
他朝厨房内探了探头,问道:“这东西可准备好了?”
婆子答:“皆用木桶盛了装上了车,只是恐摆一会凉了让人吃了闹肚子,您瞧着现在可要出发?”
周管家点了点头道:“是该如此,我同你们一道去。”
他年纪已是有些大了,费力地爬上车后便有些喘气,车内的小厮见状忙搭了一把手,又给倒了一碗温水。
“周爷爷,这天寒地冻的,您何苦出来干这种差事啊。”小厮生的浓眉大眼,说话也没个忌讳。
周管家闻言拍了拍他的脑袋,又饮水顺了顺胸口的气道:“你这小子懂个什么,这是老爷吩咐的差事,我不盯着,若你们办砸了可怎么办!”
“好好好,我不说便是,周爷爷您可别累出好歹来。”
天将破晓,一弯银月隐入云中,天际是薄薄的青光,寒风凄楚,冷厉刺骨。簌簌的细雪又下了起来,衬的天地一片白茫茫。
城西人迹稀少,唯有一辆青布驴车并两三个木板车在路上走着,拉车的驴子打了个响鼻,身后的尾巴不安地甩了甩。
到地了,小厮跳下车来,同后头的厨子一同去搬粥桶。周管家则是颤悠悠地下了车,他瞧见前头的街巷内皆是穿得破烂的稚童舔着手指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他们有些不过五六余岁,瘦瘦的身子上撑着一个大大的脑袋,两个胳膊如细细的芦苇杆垂在身侧,眼里头满是饥饿。
周管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同粗使杂役一同将木板车上的粥桶搬了下来,那小厮见了着急道:“周爷爷,这哪是您能干得活啊!快放着,让我们来。”
“不碍事不碍事,你们快支了粥摊。”周管家摆了摆手道。
待支好了粥摊,渐渐有闲汉无赖靠了过来,他们争相挤在前头,妇孺孩童俱被挤在了后头。
周管家瞧见了皱眉道:“你去让刘二好好看着,让那些妇孺孩童先用了粥。”
下头的人领命而去,因着府卫长刀的威胁同林如海的仁名,底下的百姓乱了一阵后逐渐恢复了秩序,一个挨着一个老实排好了队,等着粥桶前的厨子盛粥。
周管家盛了一大碗递给一个个头堪堪只到他腰间的瘦弱孩童,那孩子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却还是抵不过饥饿,咽着唾沫接过粥来大口地喝着。
周管家摸了摸他绾在头顶上枯黄的抓髻,问道:“家中几口人?”
那孩子狼吞虎咽含糊答道:“就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