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贾母和王夫人来瞧宝玉。
见宝玉只能抱着软枕趴在床榻上, 贾母由鸳鸯搀着颤颤地走上前, 心疼道:“宝玉啊, 你受苦了。”
王夫人也是差点落泪, 只不住道:“我苦命的儿啊。”
宝玉见是贾母同王夫人,高兴道:“老祖宗, 太太。”他想要起身,却是“嘶”地皱眉,重新倒回了床上。
一旁的袭人忙道:“二爷小心些, 伤口还没好利索,昨日已经裂开一回了。”
晴雯拿了两个圆凳摆在宝玉床边, 贾母同王夫人坐了上去,半晌, 贾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你也别怪你爹, 他……”
说到底, 她还是不愿看自己的孙子和儿子反目成仇的。
王夫人安慰贾母道:“老爷也是盼着宝玉成才,只是下手重了些。”
贾母听了愈发自责, 她道:“他老子当初也不曾不是叱骂就是棍棒, 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成了这样。偏生要把一大家子往绝路上带!”
王夫人闻言面色讪讪, 附和也不是反对也不是,也好略微点头。
宝玉道:“老祖宗说的话,宝玉都记着了。”
贾母见宝玉这样懂事,又叹了一口气,复而,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同王夫人道:“我虽不赞同他给宝玉说的那门刘首辅的亲事,可宝玉年纪也不小了,你们也要留心查看模样品性门第配得上的姑娘。”
王夫人点点头道:“老太太说的是。京城好人家这么多,不瞒老太太说,儿媳已经留意了几家。”
贾母大慰拍膝道:“那就好,早日给宝玉说上亲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宝玉在一旁听的却十分焦急,只是房中人多口杂,他一时又不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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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养好了伤能下地时,宝玉亲自去拜见了贾母,一入内屋便双膝跪地,口中道:“孙儿想求老祖宗一件事。”
贾母原是靠在软塌上,身旁的小丫鬟跪在一旁给她捶着腿,见宝玉突然跪地,她惊得坐起,忙让鸳鸯去扶。
因宝玉甚少这般行事,故贾母思忖着此番孙子所求之事,估计也不小。
待屏退了闲杂下人,房内唯贾母、宝玉同鸳鸯。
宝玉走至贾母跟前,复而又下跪道:“老祖宗,前些日子老爷给孙儿说亲,孙儿以‘不想成家’之言婉拒,可这是托词,孙儿心中早就有人了。”
贾母听了,原是婚姻之事,心下不由得放松,又听宝玉说“心中早就有人了”,不觉猜出了几分。
只因宝玉从小到大,除了家中的几个姊妹,亲近唯有黛玉,便是探春她们几个相比之下也要淡上几分。
此前他去扬州、金陵二地忙着读书,回来后也不曾听宝玉提起,想来是没有功夫认识什么其他女子。
贾母道:“哦,你且说来是谁,让祖母听听。”
宝玉低了头咬牙道:“孙儿此生非她不娶,若老祖宗不同意,孙儿……孙儿便出家做和尚去!”
这话听起来像小孩赌气,倒把贾母逗乐了,她道:“你如今也不小了,也读了书考了试,怎么还和个孩子一样。”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名媒妁之言,若不让你娶,给你说了别的姑娘,你还真能抛下这一大家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做和尚啊”
宝玉低低道:“孙儿……”
贾母摸了摸孙子的头,笑着道:“可是林丫头”
宝玉惊喜抬头:“老祖宗知道”
贾母道:“还能是谁呢,祖母虽然老了可眼睛不瞎啊。你数数你一天能往她那跑多少趟,你再数数你几天一次去看看你探春妹妹她们。”
“臭小子,你也不看看你那殷勤劲。”
宝玉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只笑着道:“林妹妹同孙儿志趣相投,故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孙儿都想同她分享。”
贾母道:“这事你同我说了没用,还得说通你爹和你娘啊。”
宝玉闻言顿时垮了脸道:“老祖宗,孙儿这不是指望着您同老爷太太说嘛,要让孙儿同老爷说,指不定再挨一顿打呢。”
“孙儿现在背还疼了,身上的淤青也不曾褪。”
贾母听了道:“你这鬼精灵。你爹那边,祖母自然可以帮你说,但是你娘……”
贾母意味深长道:“宝玉,你大概不懂,这婆婆同媳妇是很复杂的关系。祖母不能拿‘婆婆’的身份去压你娘,让她接受一个她不曾考虑过的媳妇人选。”
“所以你要去说服你娘,不然往后,就是家无宁日。祖母这么说,你可懂”
宝玉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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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了宝玉后,贾政一连数日到贾母的小院请安,却皆被鸳鸯挡了出来。
这日,终于听鸳鸯道:“老爷,您请,老太太在正屋呢。”
贾政心头一喜,想来打宝玉这事多半能揭过去,一时之间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几分。
入正屋,便见贾母坐在上头,贾政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贾母点了点头,又指了个座位给贾政道:“坐。”
贾政坐了上去便按捺不住开口道:“儿子……”
贾母打断了贾政的话道:“今日叫你进来,是想同你说一件事。”
贾政忙道:“母亲请说。”
贾母道:“你前些日子给宝玉看了门刘首辅家的亲事,我觉着不妥。我想着,你妹夫同我们家已经是姻亲,不如把玉儿说给宝玉,也好亲上加亲。”
贾政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贾母口中的“玉儿”指的是林如海的独女林黛玉,他道:“这……儿子瞧着……”
“儿子并非是对母亲说的这门亲事不满,只是妹夫同刘首辅二人皆是阁老,为何妹夫可……刘首辅就不可呢而且,我们家同妹夫关系已是这般亲近,倒不如结好首辅家,也算多条路,母亲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
贾母道:“你还不曾想明白吗”
贾政道:“儿子实在不懂,便是皇上对刘阁老有所不满,可也要掂量着来。左右我们家又不是做孤臣,何必同满朝百官逆着来,众人皆捧刘砀,儿子若不如此,往后恐遭小人惦记。”
贾母道:“好,我同你细细说,掰开来揉碎了同你说。”
“第一,我告诉你,皇上同太上皇不同,你观圣上行事手段便知此人心狠,一夜之间诛杀端怀二王,囚禁太上皇于寝宫内。于承望原为太上皇党,不知为何倒向皇帝,可这样一个功臣,也不曾活多久。”
“刘砀只是不曾被皇上抓到把柄,待皇上找到了他的错漏之处,刘砀的下场不会比那两位亲王好上多少。若被小人惦记,不过是不入流的阴私手段,我们家也算的上是名门望族,人脉无数,总归有一条退路。可被皇上惦记呢到时候谁能救”
“第二,这条路皇上早就选好了,由不得我们不走。元春那丫头封妃,我想并非因为恩宠,只是因皇上要用我们了,故才给个甜枣,吊在前头诱我们家同刘首辅一派厮杀。你若不按他选的路走,我想过不了多久,元春就会在宫中病逝了……”
贾母省去了几句话不曾说:皇帝自然是希望他们同林如海绑的牢牢的,连同王家、史家、薛家一同,加重林如海这位阁老的分量,于此同时,皇帝会在后宫给元春升位分。
“如今,你还执意要同刘首辅家结亲吗”
贾政听了,一时之间颓然倒地,那句“由不得我们不走”彻底击垮了他,帝王心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叫他不由得胆寒。
贾政喃喃道:“儿子原先也不曾起这胆大的念头,是工部尚书苟无庸同儿子提了,儿子才……”是了,苟无庸乃刘砀门下人,若无他授意,苟无庸怎敢擅自行动。
贾母道:“一箭双雕之计,即可击垮贾府,亦可打击你的妹夫。”
皇上找的帮手没了,手下又不曾内斗,单单一个林如海对刘砀而言,实在是不足为惧。
贾政叹了一口气,跪下端端正正诚心给贾母认错道:“是儿子错了。”
贾母亲手扶起了他道:“你懂就好,往后莫再做糊涂事了。咱们家也算是富贵了几代了,做不做得大官,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事,一家子平平安安才好。”
贾政含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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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宝玉去王夫人院子里请安。
王夫人瞧了欣慰道:“你背上的伤还不曾好利落,快去歇着吧。”
宝玉道:“礼不可废。”
又见彩霞端了茶来,宝玉道:“我来吧。”说着,便上前接过彩霞手中的茶壶,取过桌上倒扣的瓷杯,给王夫人倒了一碗茶亲手捧上。
王夫人接过茶,心下十分感动,她道:“这不是你该做的事。”</p>
见宝玉心事重重似有什么想说,王夫人笑着道:“今儿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就说吧,我看你又是端茶又是倒水,也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