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抬头望去,是个“人”字。
最简单不过的字,在解缙看来,如果姜星火是想要靠“人之初性本善”这套三字经,教会这些囚徒五百个常用字的话,那跟做梦没区别。
识字,靠死记硬背,就凭这些囚徒,两个月是背不会的。
就在囚徒们混杂着不以为然、不情不愿、不可置否等等的情绪中,忽有一道声音响起。
“这个字是人!”
姜星火低头一看,是白脸的那小子,仔细看来看着年岁委实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见有人挑了头,这几个囚徒反而都敢开口了。
“胡说,明明就是八。”
“我觉得念入。”
“明明就念×。”
解缙看着这些人,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替姜星火的讲课难度感到悲哀。
还是干脆就是,幸灾乐祸。
这些文盲不是不会说汉语,说话谁不会说?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到纸面上,都对不上。
千万不要觉得荒唐可笑,在古代中国,这就是最广大普通老百姓的现状。
这些人严格来说,都不算是种田的老百姓,而是市井之徒,还是大明帝国首都的市井之徒。
按理说,见识应该是比别的地方的老百姓广博许多的,但他们对于文字,这种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东西,知之甚少。
而守卫在门口的两个假狱卒,对此也是态度不一。
解缙反倒没有嗤笑,实际上,才高八斗的解缙,优越感只有对不如他的读书人才会产生,对于这种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的平民,他觉得这些人还不配让他产生优越感。
如果他的心态让姜星火知道了,姜星火想必还是很能理解的。
游戏里排行榜前列的大佬,鄙视的都是排名在他后面的,你让他去鄙视新手村都进不去的一级号,他好像也确实鄙视不起来。
而郑和,则是一副冷淡的黑脸样子。
郑和虽然早年经历悲惨,洪武十三年明军进攻云南,马和仅十岁,被明军副统帅蓝玉掠走至南京,阉割成太监之后,进入朱棣的燕王府。
可这一辈子说实话也就惨过那一回,从此以后,郑和的人生就是一路逆袭。
枪林箭雨中,郑和的心智早就被磨砺的坚硬无比。
对这些囚徒,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的同情心。
作为从底层爬起来的存在,郑和相信,改变不了命运,只是这些人不够努力、不够优秀而已。
如果真的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如自己这种人所吃的苦,想必这些囚徒也吃不了。
所以他们才会在这里。
众人的心思,姜星火也能略微猜度一二。
这都转世了八辈子了,纵然人情世故可能还是比不过官场上那些黑心的官僚老吏,但很多事情只是姜星火不愿意低头去做,不代表他看不透。
心绪回转,姜星火看向变脸儿,恳切地说道。
“你说得对,这个字就是‘人’,你是怎么认识的?”
变脸儿双手抱着膝盖,蚊子般小声说道:“以前益人堂的老板娘心善,我总蹲在益人堂前面乞讨,来来往往听人说的多了,就晓得这家药铺牌匾中间的字念‘人’了。”
油滑的张灵此时也跟着开口:“这位先生可以想要教我们《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我倒是会背几句,可惜不会写,不知道先生教不教的明白。”
出乎众人意料,姜星火干脆摇头。
“不教《三字经》,今日能教会伱们这一个‘人’字,我便心安了。”
姜星火如此一说,众人反倒有些愤愤。
瞧不起谁呢?
您说两个多月学五百个字,我们做不到。
可我们又不是傻子,半个时辰学一个‘人’字,我们还学不明白?
等秤的邓老秤砣也敲了敲地面,闷声道:“做我这行的最讲究公平,我也不白吃先生的馍馍,这个字肯定学得会,就两笔嘛。”
姜星火若是要让他们学很多字,或许这些来自市井的囚徒就惫懒了,还会产生抵触心理。
可邓老秤砣这么一说,大家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好歹吃人一个馍馍,眼下又端了一筐,也不能太为难这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