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口中的“贤婿”梅利坚这才走到树下,跪坐于一张蒲团上,将手里包袱搁在花梨矮案上,郑重其事地将其解开。
“这是东山县的黄册。按大周律法,造册之后,负责保存它的孔目吏不可擅自涂改,任何人均不得将其带出县衙。
违反者,譬如那孔目吏,就会被视如谋逆,夷三族。像我这样的主官也要因此受到牵连,轻则褫夺功名,重则流徙千里。”
梅利坚拿起一本黄绢封面的簿子,包袱里类似的簿子还有好几份。
这黄册,全称是户民黄册。
一本黄册里面登记的,便是一整条街巷内居民的户籍信息。
朝廷之所以会对这黄册如此重视,盖因它就是朝廷收取税赋的依据,而税赋则是让国家得以运转的基础。
而且,户民黄册造册不易且消耗巨大,每次造册都相当于普查一次人口。
大周建立了两百多年,历经七代君王,可户民黄册才更迭过五次——平均下来,每个帝王连一次“造册”都分不上。
可以说,这东西妥妥就是国之重器。一座县衙里面,除了县尊老爷执掌的大印,就属这黄册最为珍贵。
“诶,诶,诶……利坚你糊涂啊,把这黄册放到为父面前做什么,把它们快快收好,为父这就想办法送你回县衙去,保教不让其他人瞅见。”
林老爷“惊慌失措”地说道,将“手足无状”、“六神无主”表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说归说,做归做。
明明说了这一连串的话,可有说这一堆话的工夫,林老爷别说抢着合上包袱皮了,就连眼睛都没从那几本黄册上移开,简直和不久前看向那歌姬的目光如出一辙。
对商贾来说,就连一些风闻来的信息有时都极为宝贵,更不要说这由朝廷出钱、出力编造的详实黄册上面写的东西了。
就拿之前受到其赏赐的老李来说,他在鬼市卖粮食——就算粮食价格比市价翻了一番——又能赚多少钱?
对寻常人来说,那十几吊钱的利润确实挺可观。然而在这背后,为了维护鬼市运转,人吃马喂所必须开支加上给官府一些人的打点,林老爷每天都得花上七、八吊钱。这些钱可都没处入账去。
更不要说,像林老爷爱喝的酪浆,以及准备请梅利坚喝的剑阁狮峰茶——还不算享受这些所必需的配上的器具——仅仅是他每天消耗的奢侈之物,其价值都要超过那老袁头在鬼市上赚取的利润。
而这,还仅仅是林老爷一个人,林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都没有计算在内。
可即便如此“败家”,也没见林家入不敷出,反而那“林半城”的名号变得愈发实至名归。
原因就是:林家虽然看起来是大粮商,但人家根本不指着卖粮食赚钱。
林家在东山,可是足足经营了三代人,赚钱怎么可能还和贩夫走卒一样?
如林家这样的大商贾,赚取家资的真正方式,其实都是靠“抢”的。
比如,城外兵灾不断,农人无法耕作而缴纳不起赋税,所以只能向林家贱卖田产。
又比如,城内营生凋敝,市民为了买米度日,只能去林家开的质铺里举债借贷。
仅此两条,就能让林老爷赚得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
而这一切的前提,除了林老爷招到了梅利坚这么个贤婿外,剩下就在于林家对于各种消息的把控力。
民如韭,得一茬茬地割。割的少了赚得少,可割的多了却也容易断根。
传到林老爷这一代,历经三代人“悟道”,林家才算真正弄清楚这番话的一些玄妙所在。
因此,林老爷才会出钱出力精心弄了那么个鬼市,还指派老袁头那般精干的管事在其中坐镇。
他不为了靠鬼市赚钱,而就是为了通过鬼市里的各种交易,第一时间得到东山城里各种需求的一手消息。
甚至,除了鬼市之外,林老爷其实还有其它一些布置。而且皆是那种“不可为外人道”的机密。
所以说,当他看到了梅利坚拿出的那些详实户民资料,真就是好有一比。
鼻孔里插香头——两眼放光。
然而,也不知梅利坚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压根就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这位“县尊贤婿”也没有乖乖按他老泰山说的那样,赶紧把黄册好好包起来带回县衙,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开口。
“岳父,这几本黄册都是棋盘街附近的,本来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却多了一个共通点——”
“嗯?”林老爷被勾起了兴趣。
“——这些街巷里昨夜里都遭了贼,受害的则全都是一些小康之家,而且还都是阖家被杀。
今天一大早,寅时刚过,县衙里就全乱了套。捕快们拉来了三十多具尸体,仵作验尸时发现这些人都是被人一刀毙命,足见那些贼人是杀惯了人的。
而且,仵作还偷偷告诉我,从下刀的角度和位置来看,这伙贼人似乎颇有军中精锐探马的风格。
所以,我怀疑……”
梅利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用食指从旁边水盂里蘸了点水,然后再花梨矮案上写了几个字。
绿眉、细作、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