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样、印鉴、内容程式,敖仓的城门老吏从赵无咎的注色经历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他家累世为吏,吏道一途算是有着家学渊源,注色经历上哪怕有一点假的地方,都不可能瞒过他这双鹞子似的眼睛。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真得不能再真的注色经历,他看过之后却不由得生出一种“真是假得很”的不真实感。
症结在注色经历的内容上面。
在他想来,能够获得一个“适挽郎”机会的官宦子弟,既然有注色经历,那怎么着上面都得是萌祖宗余荫有个流散官的虚职。
这个赵无咎小官人,确实是有一本注色经历在身上,可上面的记录的、他之前的经历竟然是常州府东山县的一名壮班衙役 。
注色经历一经书写,便不能随意涂改,而只能“贴黄”。
所谓的“贴黄”是指在公文书写错误的地方,额外贴上一张用黄柏汁浸泡过的纸条,再在这张纸条上面重新书写。之所以要用黄柏汁浸泡的纸条,是因为粘贴要用到浆糊。朝廷的公文都需要留档存放,浆糊哪怕干透了,长时间储藏也有可能生蠹虫,而黄柏汁液可以起到驱虫的作用。
而赵无咎的注色经历上,没有一处贴黄的地方,这说明他当过装扮衙役的记录不是有人后来胡写的。
“真是怪哉,明明是一个官宦子弟,家里也能给他搞来一个‘适挽郎’的资格,何苦还要进公门当个连‘吏员’算上都有够勉强的差役?”
不过,疑惑归疑惑,在确认注色经历不是作伪的之后,这名老吏还是将其恭敬地还了回去,并且热络地将赵无咎放行进入敖仓城。
进城门的税费,也仅仅是两匹骡子一匹缴纳一枚肉好。而不像对待普通平头百姓那般,凡是被牲畜驮着的东西都需要被计作货物,均要课之以“三十税一”的行旅商税。
缴了城门税,赵无咎便牵着两匹骡子进了城。一边走着,他也一边想着:“我还说呢,是不是这大周各个地方,是不是都像东山县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商客旅者。看来,还是我孤陋寡闻了。”
想要增长见识,需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这世间很多学问,可不仅仅停留在文人骚客的笔尖之下。
出了“新手村”一样的东山县,只是几天工夫,走了几百里路,他就学到了很多以往无法接触到的知识。
见识了敖仓的漕运繁盛景象,他就认识到自己以前眼皮子的一些浅显之处。
大周是重农抑商不假,各地行租庸调的农税法没错,可是商客旅人却未必真像他以往想的那样稀少。
至少,在敖仓这样的大城市,从各地来到的商旅们其实还是挺多的。而只有像东山县那样的小城市,才会鲜有商旅到访。
这和朝廷收商业税的法子有关:不像农田就在那里,户曹可以按照黄册挨家挨户地收取税赋,大周想要收取商业税也只有榷场和城门税两个渠道。
榷场就是官营的大市集,想要进去做买卖,买卖双方都需要缴纳一笔定额费用。林家经营的那个鬼市,显然就是借鉴了朝廷的榷场。
而城门税则是对商旅的贩卖货物,先估价,后收取一笔“三十税一”的商业税。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如非必要,那些贩运货物的商旅一般都不会在运输途中进入其它城镇。
他们更习惯在一个地方把货物置办好之后,直接一路将货物运到要贩卖货物的大城,途中也就只需要缴纳一笔“三十分之一”的税赋。
因为这个比例虽然是定死的,但是执行起来城门吏的操作空间太大,后者只需要将估价提高一些,那么商贾们所需缴纳的城门税就要提高许多。
若是中途入城次数太多,商贾做上一次买卖,最后说不定还会折了本。
至于说像东山城那样的小县城,也只有之前林家的商队会进驻。
反正,东山的城门吏也不敢向林家商队收取城门税,他们想进城自然就进得,而其别人家的商队则没有这份便利。久而久之,东山县城的大宗生意,这才被林家全部垄断到自家手中。
当然,这也只是小地方的豪强才能玩得出的把戏,赵无咎很好奇像敖仓这样的大城“豪强”会是什么样?
“或者说,像这样的的大城里,还会不会有豪强?”
走过城门洞,穿过瓮城,赵无咎不由得回头望了望这算上敌楼之后,足足得有五六丈多高的巍峨城门。
它的两侧皆是外包砖壁的夯土城墙,而这座城门本身却是整体由青砖垒砌而成。敌楼的顶脊铺着一层层的乌瓦,质量比东山城一些富户家里的瓦当都要上乘,而在屋脊两端还坐着嘲风、睚眦之类的龙兽雕像。
扭过头,赵无咎牵着骡子,迎面看见的便是一条四丈宽窄的“骡马道”。这是按大周营造形制的说法,和东山县城有且仅有的“步道”不同,敖仓城的主路都是“骡马道”——道路底下都经过夯土硬化,路面则是用一条条长短不一的青麻石条拼接而成,并用河滩里捡来的鹅卵石补缀了空隙。
“骡马道”上的车马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接踵,一辆辆堆满货物的宽尾厢车在赵无咎眼前摇晃。
那些货物不是湖绸,就是苏绢,甚至还有更加名贵的蜀锦,看来这地方有很多跟着漕船从南面来的客商。
而在主干道路两旁,则开着两排“廊铺”。除却酒肆食摊、引车卖浆之流,更多的还是用于抵押货物以换取资金周转的质库典铺,以及专门寄售物品的寄付铺、解柜坊。
这些店铺旗幌交错,匾牌相邻,店里的雇工学徒全都站在门口,用尽力气使出浑身解数卖力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