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站台的列车已经开进幽深黑暗的地穴。
它从英国伦敦出发,于地下三千四百米处开始向下盘旋,降至六千六百米左右时开始减速,往西部荒野开两百四十一公里,通过黄金乡卫星乡镇处隐蔽的废弃矿道,进入深渊铁道总局的铁路系统。
这些从零号站台出发,伪装成深渊专列的僵尸列车,是癫狂蝶圣教在地下世界逃避安检审查的交通载具。
偌大的铁路网络像是人体的血管,铁路的道岔有无数个,站台和监控却很少很少。
对玛丽斯图亚特来说
失去伦敦,是令人惋惜的事。
只失去伦敦,是令人庆幸的事。
如果连生命都失去,恐怕她才会感觉到疼,感觉到懊悔。
“历史并非是循环,而是螺旋上升的。”
她坐在车窗一侧,倚着窗户,就看见铁道旁寄居于温暖的电缆线路下,集群筑巢的鸟类。
“我从地表去往地下,又从地下回到地表,四百,经历过无数次九死一生,命悬一线。”
她捧着日志,学着乘客们的姿态,在这辆无人驾驶的列车上,认真的做笔记。
“我见过王朝的衰败,见识科技的发展,见到伟大雄奇的领袖颓老凋亡这些事物在我颅内随着时间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一件事不敢忘记。”
对照车站的贵宾车厢,她拥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起居室起居室的大书柜里,塞满了玛丽斯图亚特的个人日志。
“我不敢忘记,不能忘记任何时候我都要活下去,坚定不移的活下去。”
玛丽一边说,一边写。
“我与威尔逊这个伪作文豪聊不到一块去,也是因为,他经常念叨起大卫维克托与他旧友的醒世箴言,说人生不应该是一场从热血到冷血的旅途我不理解。”
她轻笑,笑容中不光有不解,还有不屑。
“永生不老的寿数让我了解到,这句话是多么的荒谬,人依靠着知性,从猿猴变成智人,丧失了猿猴的天真与良善,丧失了猿猴的好奇与热血从树上攀枝摘果,到地面茹毛饮血。这是自然的演化。”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反复审视自身,再也没有少女怀春,再也没有母慈子孝,再也没有颐养天年我的嘴里恐怕找不出任何一句真话。”
“认知、学习、掌控,并且将这一切公式化,符号化,流程化。将复杂的变成简单的,将混乱的变成规律的。”
“将人变成可食用资源,将我变成顶级掠食者。”
“我与威尔逊谈起这些事他却说,这不是人们爱听的故事。”
“我反问威尔逊,那么人们爱听什么呢”
“他便与我说,人们喜欢浪漫与幻想,特别是不切实际的伪物,还要带着一丁点真实,尽管这点真实已经能忽略不计,人们依然会根据经验论在生活中找到对应的原型,此类故事,就是最好的模板。”
“我听不明白他的创作技法,便要他讲人话。”
“于是威尔逊换了个说法说起伪物赝作的写法。”
“人们喜欢的角色千奇百怪,但是他们的身上通常都能找到一个非常强烈的共同点那就是幸运。”
“无论是男是女,是人是狗,这些角色的生活似乎从来都不缺少戏剧公式演出编排,他们的生活多姿多彩,一切又因为幸运变得理所当然。”
“从最早的投石游戏,到如今千变万化的赌博业,有一种病是治不好的,正是智人内心深处的知性。”
“威尔逊与我讲赌博是知性的表达,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铁证。”
“如果猿猴学不会赌博演化,那么它就不会从树上下来。”
“如果生命学不会赌博演化,那么它就永远都是有机原汤。”
“如果我们学不会赌博演化,那么这个世界应该归癫狂蝶所有。”
“在这个时代,老人去玩德州扑克,青壮年去球场,把命运托付给这种随机的圆球运动,少年埋在手机游戏里十连抽。幼童会试着无规律的转动魔方,并且试图从这种碰运气的仪式中,找到它的法门。”
“我跟着时代一路往前,要我来说生命的本质便是从热血到冷血的旅途。”
“我们在年幼时还会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做好事是有好报的。”
“我们在青年时就立刻醒悟,工作与家庭才最重要。”
“我们在壮年时依然拥有热情,但是隐约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一生所能达到的成就极限到底在何处,自己这一辈子,能摸到的天花板,仿佛就近在咫尺。”
“我们去往老年时,除了维系血脉与家族,还要将自己的基因与模因,肉身元质与精神元质,都一并传递给孩儿,把这些天然纯真的生命,改造成自身的影子。”
“这就是智人在三万多年里,从克罗马农人开始,直至今时今日的生存方式。”
“我从来都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以天道昭昭报应不爽的理论来讲,我这杀人无数,吸血吃肉的食人魔鬼早该死在某个勇士的剑下可是现实与故事大不一样。”
“人们把我当做神灵跪拜,”
“芸芸众生将我送上神龛。”
“不用我去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有人将元质明码标价,送到我嘴边。”
“在这一刻,我深刻的体会到,我不再是智人,而是比智人更加高级的生命体不然这些前来巴结奉承我的人们,为什么会那么渴望蒙恩圣血为什么要把我高高捧起,却从不敢狠狠摔下”
“我也曾困惑,也曾怀疑。”
“为什么穷苦贫困的人很多,快乐富有的人很少。”
“为什么粗鄙无能的人很多,杰出优秀的人很少。”
“为什么卖命求生的人很多,发号施令的人很少。”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金字塔的形状弱者那么多,强者那么少。”
“以纯粹的血肉转换资产来算一笔账,这混沌人间,至少要用二十个黑人的血与肉,养肥一个奴隶主,至少要用两千个臣子的血与肉,拥护一个无能国王,至少要用五十万个工人的血与肉,创造一家吞噬财富的国际公司。”
“文明替它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遮羞布,为肉食主义换了无数个新鲜的名字。”
“于此同时,我也在思考,在观察自己的胎元真身,我的出发点是人,那么这种根植于人类内心的奴性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早在亿万年前,于我们之前就有一个更加残忍的文明,将我们从树上拽下,把我们从猿猴改造成人当做奴隶使唤,才有了今天,有了在神像面前引颈就戮的羔羊,有了为爱情不问回报的愚蠢付出,有了家族血脉中莫名其妙的自我感动。”
“不然这些根植于智人之身的奴性,这些卑鄙下贱的本能,这些恐怖诡异的幻想,这些莫名奇妙的仪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不过是高等生命用来收集元质的悲苦矿工被困在脆弱肉身里的奴隶”
玛丽斯图亚特继续写
笔触停了那么一瞬间。
紧接着,变得愤怒,变得歇斯底里。
“如此想来,我不过是蒙恩圣血的奴隶,从一副镣铐,换做另一幅更加沉重,更加牢固的镣铐。”
“人类吃掉畜牲,是为了夺取畜牲的元质。”
“我用效率更高,更加先进的手段,夺取低等生命的元质。”
“好比来自东方的黑猫常说的我们在求真寻道,本身就是逆天而行。在早些时候,我还很天真,与信众说起我的事迹与理念,还以为会遭受口诛笔伐无情枪击。”
“却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愿意为我卖命,他们认为我是一个有理想,有信念,有详实计划,有坚定意志的领袖,是一个值得崇拜的偶像。”
“我时刻警惕着,认为总有一天,癫狂蝶要收走我的元质,将我这辛勤劳作的信徒吞进肚里。我绝不屈服,绝不甘心”
玛丽合上日志
同时掐灭了投影仪的电源。
画面刚刚停留在江雪明与小七合力杀死玛姬的那一幕。
“现在玛丽斯图亚特已经死了,这个泥塑偶像死去,我会迎来一段新的人生,与文不才一样,离开天穹站这个危险的地方。”
“放心吧,江雪明。我见识过你的能耐,就不会再与你为敌,你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才分对错。我已经长大了,不会与你斤斤计较。”
“我在留声机中与你留下的讯息,大多都是空话套话,用来恐吓你与你身边的朋友,在你辨清这些烟雾弹时,我已经顺利脱身。”
“我一点都不恨你,恰恰反而,我要感谢你。”
“你让我见识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恐怖火器,你让我明白,吸血鬼的身体是那么的脆弱。”
“你几乎让我重新认识了一遍我自己,我感觉以往的自我是那么陌生你的六百多个击杀镜头,都会成为我学习观摩的样本。”
“我不会为这些孩儿留一滴泪,我与你一样,没有什么感情。”
“漫长的时间将我的清理逻辑与思维模式改造成了冷血动物,当我想起joe,想起文不才的经历时,是那么的羡慕,又那么的不解为什么这种完美的生命体,却拥有一颗羸弱无能的大脑,连一百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清。”
“这颗大脑让他的人生如六十四卦中的恒卦卦辞是风雷激荡,宇宙常新。”
“江雪明,你教会了我很多作战与生存的技巧,我会在地下世界的旅途中慢慢将它们消化吸收逐渐掩藏自己的死门。”
“与我回到伦敦时,所创建的第一个教派一样它的名字叫红皇后,来自于红皇后理论。”
“万事万物都在飞速的演化,我们一不留神,就会被竞争对手甩在身后,哪怕是拼尽全力的奔跑,也只能保持停留在原地的状态。”
“现代社会似乎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例子人们很努力的工作,却依然无法获得幸福。”
“孩子们很努力的学习,却依然无法考上愿景中的学校。”
“青壮年拼了命的提升自己,可是早就有人比他们更优秀,更厉害。”
“中老年人再怎么养护身体,也无法敌过时间这把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