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平六年,元月初九。
盖了官印的通知书函送到了锦袖园的班主手里,为了上元节那天的献演能够顺利,班主索性便停掉了这几天的演出,也是怕这几天谁唱劈了嗓子,练伤了腿脚或者冻出风寒来。
这般天气,露天的戏台是用不上的,就算外面儿有人顶着风要看,单薄的戏服也顶不住刺骨的寒风,更何况大人物们碍于身份总不能也跟平头百姓一块儿搬着把凳子混坐,又得要人热茶暖炉的伺候着,颇有些繁琐的规矩在。客栈的边掌柜也是个爽快女子,早早就腾出了客栈内里自家的豪华酒楼明烛楼给戏班搭出个台子来熟悉场地。
后台里,锦袖园最大的腕儿正在自己的脸上涂抹着油彩,他从不需要别人来辅助自己上妆,甚至不需要对镜就能完成这一切。也正是因为对曲艺的造诣已臻极境,所以才能演绎出动人心魄的角色。
“前辈,您的枇杷汤。”一个身材异常短小的男孩捧着托盘和汤碗走了过来,恭敬地将润喉的枇杷汤奉上。其实他也堪堪迈过能称之为青年的门槛,但似乎由于先天不足的缘故,导致他的身高发育在十三四岁左右就停止了。
宿秋月接过枇杷汤,啜了一口之后便搁置到了面前当作梳妆台的桌子上,然后开口道:“今天的枇杷汤是你煮的?”
和舞台上或高亢或悠扬的戏腔不同,宿秋月的常声却是有力的低音,配合他那近乎妖娆的面庞让人感觉十分梦幻。不过矮小青年早就习惯了这种错位感,便点了点头:“其它人都去忙了,班主便把这事交给了我……前辈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味道还行,就是可以再凉一凉。”宿秋月点了点头,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小镜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青年略一思索,即道:“若是老爷子当年把我捡回来的时候年龄不差的话,那应该是十九了。”
小镜子口中的“老爷子”,便是锦袖园的老班主,被他养大的孤儿都这么称呼他,锦袖园甚至因此一度成为过流浪儿收容所。说来也挺有意思,锦袖园里从登台的戏子到幕后的打杂,该有一半都是天为父地为母的苦出身,老班主也是良善之人,若有这样的人来投奔,只要能给个差事养活就收下来,后来继位的新班主虽然性情略有些刻薄,但这帮孩子也是念着老人恩情便继续留了下来。
“十九了啊……”宿秋月无声地笑了笑:“虽然我自幼便开始学戏,但来到这锦袖园的时候也差不多这个岁数……那时候我也很迷茫,还好是老班主指点了我。”
小镜子记得打自己来到这儿的时候宿前辈便已经是锦袖园的红人了,只是十多年过去他的容颜几乎没有什么老化的迹象,有时候小镜子也会暗自吐槽上天不公——怎么人家就是岁月不败美人,而自己却是身高中道崩殂呢?
“你总是受欺负吧……班主又把这杂活安排给你,你就没想过也上一回台么?”宿秋月又道。虽然他是个专注于戏曲的人,对戏班里的人事安排不怎么关注,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虽说班里很多都是苦出身,这个侏儒青年因为外貌的原因常常会受到一些欺凌,比如大伙儿会将一些麻烦事和杂务都推给他去做,就算偶尔能有机会登台,多半也都是些为了满足观众猎奇心理才安排的侏儒杂耍表演,以及在最后的送客戏当中扮作小丑,就连他这个名字也算是别人带着一点嘲弄取的。好在他天性达观,并不会太过在意这些排挤的举动。
“怎么会不想?那戏里的将军多威风!我一直都在请教园里的武生前辈们,私底下也照着练习过。”小镜子叹气,就当这儿是许愿的锦鲤池了:“至于别的想法……就当是我想太多了吧,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发迹的话,估计也会像老爷子那样去救助像我这样的……身体不好的人吧!”
也不知道这席话语当中的哪个部分触动到了这位曲界名伶,宿秋月沉默良久,却也有些哀从中来:“老班主教出来了一个好孩子啊……”
“夜劫城,你会唱吗?来一段听听……你能不能在上元节那天登一回台,就看你现在的表现了。”宿秋月突然道。
夜劫城,唱得便是将军点兵挑灯夜战,正符合小镜子愿望。
这个要求让小镜子为之一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宿秋月那近乎苛刻的标准在戏班里众所周知,哪怕只是私下练习也要求学徒们画好妆容、穿上戏服来进入状态。只是并没有为小镜子量身定做的武生装束,宿秋月也就破例一回,让他只挂了油彩便开始试嗓子,而其余角色的段落则由自己亲自作配。
看来小镜子私下里练习的效果还不错,仅第一段听下来宿秋月便觉得已有班内中等水准了,但毕竟他答应的是举荐对方上台,那么听完整场才叫对人负责任。
“我承诺你的事情我会做到的,就当是你今天的枇杷汤与坦诚心扉的谢礼吧!”说着,宿秋月已将汤水喝尽,又道:“不过这段戏,我倒是建议你改一改。”
“改戏?”小镜子惶恐道,梨园行当之中不是没有过改戏的先例,但那通常都是像前辈这样的名角才有资格做的事情,自己头一回担纲主角还真有些忐忑,万一要是搞砸了,非但戏班的招牌毁了,就连前辈也得受连累。
“放心吧,只要你听我的肯定没问题,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有我在压轴。”宿秋月为对方宽心道,又将该曲目中的将军袍递到他手里:“现在你就去找个裁缝铺子,要他们三天之内赶制出来一套适合你穿的衣服。”
“得令!”小镜子接过绣花战袍很是兴奋,也不顾衣匠会不会嘲讽他这五短身材也要唱戏了,既然前辈支持自己,管别人说些什么?
宿秋月浅斟低唱,随后打开了抽屉,里面是一卷黄纸,摊开以后才能看到那上面画着的内容——一个四方的台子铺了半页纸,除了黑色的墨迹之外还有很多用不同颜色油彩勾画标注着的内容。
略微思索了片刻,宿秋月又用手指蘸了红色,仔细地在上面增了些注脚,最后又重重地在某一片空白的地方戳下一个指印。
“这样做……总该万无一失了吧?”宿秋月紧皱着眉头,两只手在胸前攥得很紧。
…………
或许说来你们不信,但我从事的其实是一门精细的技术活儿。
当然,我指的是那种有所预谋并且具有基本规划的掠夺活动,并不是像山贼那样占住一块地方守株待兔式的死等,靠人多和武力逼迫过往行人留下买命钱——没准儿还会出尔反尔地把人灭口,虽然同在绿林,但我耻于与这些人作为同行。
事实上,我不喜欢与任何人为伍,不过眼下这一票我倒是不介意分享,毕竟这个临时团伙当中有一个内应,而情报这种东西是无价的。
不过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错的离谱。
…………
“大厨说他已经打探到消息了,让咱们随时都做好动手的准备。”三男一女正坐在一起研究着他们即将进行的大劫案,而会议组织者口中的“大厨”就是所谓的内应。其实大厨也未必就真是个厨师,只不过这种因利益而聚首的乌合之众彼此之间还是以代号相称、保持距离的好,这样就算哪一个倒霉蛋最后被抓了也不至于因为心理不平衡把其它人供出来。
“货物具体长什么样?放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在看守?”一个能文能武、长相十分英俊的男人捻着自己的独门兵器,一连提出了三个关键性的问题,看来也是颇有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