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跟谁置气呢”,于太守的声音从次间传来,“进来,一天天的这么大火气。”
于太守坐在木榻上,身边的小几摆了一壶酒和醉虾、鱼脯、肉咸豉各一盘并一碟笋干:“上来坐,咱们兄弟喝两盅。”
轻飘飘一句话,把刚刚那一脚的力道全卸了个干净,于谚觉得这攒了一个月的火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发。
兄弟两个闷声不响喝了两杯,于太守又给于谚夹菜,于谚看着哥哥头顶上新发的白发,闷闷地问:“大哥,你怎么不问我去哪里了。”
于太守笑起来眼角也有了两三根褶子:“你去哪里了?”
“我去我表姐那了”,于谚放下筷子,梗着脖子故意说得理直气壮跟哥哥置气,“我带着侄儿去的,没道理亲戚之间不走动的道理。”
于太守呷了一口酒笑:“阿娴回来了?我说了她不会有事吧?她跟你说什么了?”
“不关你的事。”
于谚讨厌哥哥脸上的笑,这个笑跟玉楼春的笑很像,但玉楼春笑,于谚只有心痛,哥哥这么笑,他就更生气了。
“你啊……”
于太守给于谚斟了一杯酒:“淳侯一案,转眼二十五年了,那会我还是小孩子,十一岁,阿娴十岁,那时还没有你呢。这些年我总是想,若是当年天子不斩侯爷,是不是就不至于跟如今一样,失了半壁江山,偏安一隅,还要年年给那个昆仑奴生的杂种送岁币。”
“我想不了这么远”,于谚一口闷了一杯酒,“我只会想,要是当年,某些人不背主求荣,上赶着作伪证,我们于家是不是真的就无路可走,只能一家老小到街上要饭。”
于太守居然……居然笑了:“要饭大抵不至于,只是日子怕就会很难过了。”
于谚把于太守的酒壶抢过来,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我不怕日子难过。”
于太守被抢了酒也不生气,施施然动筷子吃菜:“我也不怕,但阿爹不那么想。阿爹……阿爹总是想保住一家子老小平安的。”
于谚啐了一口:“阿爹是想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若只保一家子老小平安,还用不着那么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地把舅舅一家子卖得干干净净。”
“阿谚“,于太守稍稍提高声调,“阿爹已经走了,你这……”
“走了他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于谚终于把酒壶往地上一摔,仰面躺倒在榻上掉下眼泪来,“他教我学忠义两全的关二爷!他教我要忠义两全!他怎么能这样!他自己怎么能是那种人!!”
“淳侯是他的救命恩人!淳侯对他有提携之恩!淳侯是他的妻舅!淳侯的女儿跟他儿子指腹为婚!!他卖了淳侯,卖了一个为国守边尽忠竭力的义士!!”
“他让我读圣贤书,考功名,做好官,我也配?啊?我也配?”
于谚指着自己的鼻子又哭又笑:“我是他的儿子,我也配?”
捏泥人的老张头没说错,于谚确实是他爹最疼爱的孩子,他是老来子,是骑在阿爹的肩膀上长大的。他写了第一个字,练了第一个招式,阿爹都会欢欢喜喜把他举过头顶:
“谚哥儿这么聪明,将来一定比阿爹,比你哥哥都要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想起淳侯吗,他抱着自己,有没有想起那个叫阿娴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父兄都死了,跟着她母亲充军塞外,传闻她们母女不甘受辱途中自尽身死,后来东都出了一位名妓玉楼春……这么多年,也有人问玉大娘子的本名,她只是笑着摇头说:
“流落风尘时年尚小,早就不记得父母家乡在哪里啦。”
她不愿意说,是自觉不堪,不想堕了她父亲的英名,还是看破红尘,往事不提也罢?于谚不知道。于谚只知道每每听人夸于家“诗礼传家名门望族”,他都羞愧得恨不能当场自刎。
“一家子伪君子”,于谚流着眼泪无声地大笑,“大哥,大哥,我们于家满门上下,都是伪君子!”
“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当爹的出卖妻舅,做儿子的不认表亲,这么多年,呵,这么多年,于太守多抬举玉大娘子,多抬举待月楼啊,啊?是不是?你敢不敢开了正门请表姐光明正大来会她姑母表兄?你敢不敢带着嫂嫂侄儿去表姐府上拜会?你敢不敢对着全浔阳城的人说,她玉楼春是你亲表妹?啊?”
“呵,你不敢,你还要做官,你还要保于家满门富贵,你不敢。你只敢偷摸照拂待月楼,还能得个风雅之士的名头,表姐还得年年给咱们府里送人情。”
于谚坐起来,得意洋洋地指着于太守的鼻子嘿嘿嘿地笑,躲开了于太守伸向他肩头的手:“你不敢,我也不敢,呵呵呵呵,我也不敢,我只敢做待月楼的常客,不敢明光正大喊一声表姐……呵呵,伪君子,咱们是一窝伪君子。”
于太守走到于谚身边,两手扶着于谚的两肩,天已经全黑了,昏黄的灯影里,哥哥好像白发更多,皱纹也更深了,于谚看着他,大哥,大哥,怎么办,我们都是伪君子……
于太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阿谚,哥哥是伪君子,你说得对,但是——”
他双手握紧了于谚的双肩:
“你不是。”
“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你跟我们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