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钱儿和“大胡子帮”的传言,唐掌柜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能详尽。
按他的说法,老钱儿摆钱桌子,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正是因为跟“大胡子帮”的借款公司搭上了关系。
原本,各家钱桌子互相串通,早已约定好了汇价行情,彼此价差几近于无,确保大伙儿都有生意可做。
老钱儿不讲究,拿到洋人的贷款,本金足了,便背地里调低汇价,薄利多销,毁行发财,砸同行的饭碗,属实是缺了大德。
钱是挣了,人也臭了。
毕竟纸包不住火,市民口耳相传,此事最终败露。
钱桌子本就是江湖行当,没人惯他毛病。
于是,各家老合聚首决议,对老钱儿下了追杀令,恨不能将其曝尸街头,以解心头之恨!
老钱儿这时候也怕了,一边求洋大人帮他保命,一边四处托人说情,最后花了一大笔钱平事儿,并在各家老合面前赌咒发誓,绝不再碰钱桌子的行当,这才免于一死。
不过,此时的老钱儿,其实也早就看不上钱桌子这份行当了。
小买小卖,来钱不痛快!
无非是赚个价差和贴水,客户都是小市民和大老赶。
这要想发财,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有道是,利令智昏!
离开了钱桌子行当,老钱儿很快便开始游走于各家钱庄、票号、银行和借款公司,专事羌帖投机,买空卖空,日进斗金是常有的事,玩儿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他这样的人,也绝非个例。
哈埠这地界儿,华洋杂处,各国通商,市面上除了羌帖为主以外,还有官帖、江帖、大洋票、金票、甚至是奉票。
各种货币,搁在手里,倒腾来、倒腾去——钱能生钱呐!
不过一两年的光景,老钱儿可就抖起来了。
嗬,洋宅、汽车、股票、地契,全都齐了,一口气儿娶了四房姨太太,晚上稀罕一个,另外那仨得在旁边站着伺候局儿,随时候补,就到了这种程度。
老钱儿自然也从道外搬进了道里。
那时节,当真是风光无限,连洋人见了他,都得跟着客气。
只是碍于先前得罪了江湖老合,所以没敢立柜开個钱庄,各处投资倒是不少。
尝到了甜头,再想收手可就难了。
正所谓,欲壑难填!
老钱儿一门心思想要发财,恨不能连升三级,而投机羌帖、买空卖空,当然是本金越大,获利越多。
于是,为了筹钱,他便又找到了最初那家“大胡子帮”的借款公司。
对方很“慷慨”,以极低的利率借给他一大笔羌帖,除了常规抵押以外,只是规定还款时以银元结算。
当然,老钱儿还没傻到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彼时,欧洲大战已经打响,俄皇早就叫停了黄金兑换,所谓金卢布,也随之变成了纸卢布。
但能不能兑换黄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哈埠市民只认羌帖!
不知是长期使用形成了习惯,还是商界已经积重难返,总之哈埠各界对羌帖始终有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只要他们相信,那张纸便有了价值。
这情形过于荒诞。
羌帖在毛子那边,明明是一贬再贬,但在哈埠地界儿,却依旧坚挺从容,甚至各家钱桌子还有意散布谣言,制造恐慌,从而低价收购羌帖,再转手高价卖出。
汇价忽高忽低,正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时候。
老钱儿哪还有半分顾虑,当下签了字据,以身入局。
别说,羌帖确实靠谱,刚开始的时候真没少挣。
其后,在“大胡子帮”的撺掇下,今年年初,又从他们手里收了一大笔羌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毛子乱了。
羌帖开始有了新旧之分,罗氏卢布成了“老帖”,克氏卢布成了“新帖”。
尽管哈埠只认“老帖”,宁愿用尼古拉的邮票找零,也不相信“新帖”,但“新帖”发行还是成了既定事实。
羌帖一路狂跌,虽说还不至于拿来擦屁股的地步,但就连叫花子见了也摇头。
老钱儿总说:“再等等,没准儿还能涨回来呢!”
等着等着,到了夏天,汇丰、正金等多家银行便叫停了羌帖兑换业务。
怎奈何,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老钱儿不仅眼睁睁看着手上的羌帖变成废纸,先前的洋宅、汽车、股票也都陆续被“大胡子帮”夺走抵债。
买空卖空,一夜暴富是他,倾家荡产还是他。
“你们可别以为,光老钱儿自己是傻子,其实像他这样的人,道里、道外多了去了,就算你不投机,那也照样跑不了!辛辛苦苦一整年,到头挣了一堆废纸,搁谁谁能受了?”
说到此处,唐掌柜不由得叹声道:“这也就是赶上个冬天,松花江加了盖儿,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上吊投江呢!”
闯虎听得怔怔发呆,忽然感慨道:“好家伙,跟做梦一样。”
“老弟,这话你说对了,一场游戏一场梦啊!”唐掌柜似乎有些后怕,“幸亏我当初没动老本儿,否则的话,没准我也栽里头了。”
“唐掌柜高啊!”三人齐声奉承。
“嗐,就这也赔了不少呐!我不认识老钱儿,但说实话,我还挺佩服他。年间,大起大落,没疯、没寻短见,还能有心气儿在那维持,那也不是一般人呐!”
“不过,这事儿跟‘大胡子帮’有啥关系啊?”李正西问,“白纸黑字,你情我愿,人家好像也没骗他吧?”
“啧!老弟,你咋还没看明白呢?”
“挺明白呀,‘大胡子帮’估计是提前知道毛子要乱,所以才立的那字据么?”
“这只是其一!”
唐掌柜在桌面上画着圆圈儿,说:“咱哈埠道里道外,最挣钱的工商行当,还有那些借款公司,甚至是那些洋人银行,全都在‘大胡子帮’手里攥着,换句话说,他们要是认定羌帖不值钱,那就真不值钱了。”
“有这么邪乎?”李正西问。
“那当然了!你就说秋林洋行,有多少工厂,占多大市场,他们要是不发、不收羌帖,那羌帖还能玩儿得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