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法师一听,似触电似的伫在那里。
几只马蜂,大概想做窝,嗅到书卷中的纸味,便落到上面啃纸。
青年禅僧叹了一口气,一语双关地说:“唉,你们这几只蜂儿,世界如此广阔,不去花丛采蜜,偏偏要啃古纸。啃下古纸能消化掉还好,却偏偏用它做窝,把自己困到一个更狭隘的小天地里。可惜呀!”
中年法师如雷贯耳,呆呆地望着青年禅僧。
青年禅僧红着脸腼腆地自语道:“我怀让还不如老婆婆,刚刚从中原来,尚未拜见六祖大师,不知是否有资格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学法。”
这时,婴行却走到中年法师的书捆前,从那些发黄的古纸中捉到了一只小小的虫子——蠹鱼——书虫。他笑着对它说:“呀,你这小家伙,也吃得满腹经书,是不是也可以称作‘小小法师’啦?”
中年法师满脸的尴尬与不满。
婴行我行我素,继续对着小小的蠹鱼说道:“你的运气真好,吃到肚子里的是佛经,所以你整天趾高气扬,夸夸其谈,反而受到人们的尊重。而另一条书虫,就没你幸运了。它蛀得满腹武功秘笈,就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功夫天下第一。它外出行走江湖,遇到苍蝇,苍蝇欺负它,碰到臭虫,臭虫压迫它,就连黑乎乎的屎壳郎,也能揍得它鼻青脸肿。它气愤至极,找到武功秘笈的主人,抱怨说,‘我腹中装满了武功招数,招招天下无敌,而那些小虫们使出的招数都很普通,可是,为什么我反而总是被它们揍得找不到北?’主人笑着说,‘你食而不化,招数再多、再妙,又有什么用?’”
中年法师听了这话,内心颤抖。是啊,如同那蠹鱼一样,你也学得满腹经纶,可是,每当烦恼升起时,却一点儿也用不上;佛学的每一个道理你也都懂,但每当顺境、逆境来临,你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随之漂流,等到有所察觉、百般悔恨之时,正月十五贴门神——已经太晚了!
正在这时,婴行拴在树上的毛驴大概感到不自由,使劲想挣脱缰绳的束缚。
青年禅僧借题发挥:“一句合头语,万世系驴橛。经书,本来是指示真理的工具,若是将它当作了真理本身,不是将自己固定在了拴驴的桩子上,若想再挣脱,可就难上加难了!”
中年法师再也不饥肠辘辘,反而腹中满满——他羞愧交加,被自己的无能气饱了。他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省得在一位老太婆与两个年轻后生面前丢人现眼……
地缝自然没找到,就是找到他也钻不进去。于是,他只好挑起担子,惶惶如被人发现的小偷,落荒而逃!
中年法师走后,婴行伸出双臂,发出胜利的欢呼。高兴够了,他转身对青年禅僧说:“你很不错。你叫什么?”
青年禅僧说;“怀让。”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去装上盐巴,我带你上山。”
怀让却说:“谢谢师兄的好意。我想,我自己能摸到地方。”
“有我领路,你不会绕弯。再说,有我介绍,我师父六祖大师收留你做徒弟的可能性更大。”
怀让严肃地说:“师兄,我肚子饿了,你能代替我吃饭吗?所以,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这样,虽然可能绕弯,但体验得更深切,起码,锻炼了脚力。”
说着,怀让起身向宝林寺的方向走去。
婴行不由愣住了。他望着怀让的背影,喃喃说道:“这家伙,与姓氏一样,像是很有来历……”
的确,这个怀让,果然很有来历。
据《祖堂集》卷三记载:唐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四月初八,佛祖释迦牟尼圣诞之日,六道白色瑞气从金州安康(今陕西汉阴)迸射出来,直冲天际。
自古以来,中国几乎所有的皇帝天子都喜欢各种各样的祥瑞、吉兆,所以刺史大人不敢怠慢,马上奏报朝廷。
唐高宗李治问太史令:“此气何瑞?”大地之中不能平白无故冒白气吧?
太史令解释说:“释迦牟尼佛诞辰现瑞,自然与佛门有关。六条白色瑞气,象征着佛门的六界与六道,预示一位高僧降生了。在于金州、安康分野。”
这时,金州太守韩偕也在瞻见瑞相之后具录上奏。
于是,高宗皇帝传令韩偕,让他亲自到婴儿出生的家庭去慰问道贺。韩偕追根溯源,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位姓杜名光奇的人家。
那个应瑞而生的人,就是怀让。
怀让15岁到荆州玉泉寺出家。玉泉寺当时是天下名寺,学僧云集,学习教理、研修戒律蔚然成风。
怀让在这里学教、修律七八年,心中仍像罩着一团黑漆,心地未明,性光未现。他心知,目前的修行方法没有切入佛学的根本,不是契入禅机的最佳途径。对于禅的领悟,可说是不得要领,对自己不适合。
于是,他毅然舍弃了名山大寺按部就班的生活,与一位同参——坦然禅师结伴来到了中岳。
当时,在嵩山住持法席的是与神秀、六祖齐名的五祖弘忍十大弟子之一的老安禅师。
老安禅师将坦然留了下来,而仅仅看了怀让一眼,便说道:“我不是你师父,你的师父在曹溪。”
在送他前往曹溪的时候,老安禅师莫名其妙地说:“当年,我因六祖师弟吃了一粒道(稻)种,今日还他一个佛种!”
在老安禅师的鼓励下,怀让辗转数千里,从繁华的中原来到了遥远偏僻的荒蛮之地——岭南。
当他沿着清泠泠的曹溪走到宝林寺山门前时,正是日暮时分。
六祖似乎早就知道了他要到似的,恰巧站立在寺门外高高的台阶上。
夕阳撒金,为宝林寺长长的石阶铺上了一层金屑,宛若一条金碧辉煌的上天之路。
的确,在怀让看来,这不啻是通向上天之路的金光大道。
不知是六祖的身体真的在熠熠放光,还是夕照余辉从侧面的映照,六祖的身体轮廓四周有一圈金色光晕,使他显得几许神秘、几许神圣;几分亲切,几分威仪;几多清凉,几多慈悲……
“你从哪里来?”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语,因了是从禅宗第六代祖师口中说出来的,便充满了无限的禅机。
怀让若有所感,若有所觉,若有所得,若有所悟,可是,却又无从下手,无法契入。
他有几分羞涩,脸上隐隐泛起一层红潮。他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喃喃地说:“弟子怀让,从嵩山而来。”
“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来呢?”六祖怪怪地问道。
怀让不禁汗如雨下——他胸中似乎有团东西,可就是不能痛快淋漓地一下子全都倒出来。他愧疚难当,深深垂下了头。
六祖慈祥地拍拍他的肩:“你暂时留下来吧。”说完飘然而去,宽大的僧衣在风中摆动,仿佛要飞向那轮夕阳。
怀让自言自语:“什么样的东西来了呢……”
这天,一个生得矮胖、态度傲慢的年轻和尚,仰着头走进宝林寺的山门。
这个和尚法号法达,洪州丰城人,七岁出家,一直持诵《法华经》,受具足戒之后,即前往曹溪,自认为一直持诵《法华经》,功德不小,故心怀我慢,他的禅杖震得地面咚咚作响,似乎是在告诉旁人,我来了,你们统统给我让开!
已当了六祖书记员的法海,热情地迎上去,施礼问道:“和尚,请问你从何而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年轻僧人并没还礼,傲气十足地:“听说,你们弄了个不识字的流浪汉来冒充六祖。带我去看看,他的须弥山有多高!”
法海并不动气,不骄不躁说道:“六祖识不识字,不是你说不识字就不识字,但六祖绝对不是冒充的。你若是愿意参见我师父,我可以先去通报。”
年轻和尚不屑地哼了一声。
法海来到方丈院,六祖正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与大师兄行思商量事情。
法海刚对师父耳语了几句,年轻僧人禅杖捣地的声音已笃笃地传来,震得院里的空气也抖了起来。
六祖与行思相视一笑,仿佛对这种行为司空见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