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流民
石竹县以西, 罗蒙县内。
雨带渐渐北移,迷雾朦胧连绵不绝的丘陵呈现出了属于夏日的青翠。原该鸟鸣山更幽的初夏,却听不见一丝属于自然界的声响,唯有震天的喊杀与尖叫。
金竹寨内, 一片人仰马翻。阿颜朵惊恐的望着不知从哪里滚滚而来的流民, 他们疯狂的跑着, 发出一阵阵的怪叫。似人非人的形态,比传说中的鬼怪更为骇人!他们更像行尸走肉,似乎无痛无感, 扭曲着表情,用尸骸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了山寨的层层防御,直奔山寨的中心。
包着头巾的汉子撕心裂肺的喊:“挡不住了!让他们走!”
同样包着头巾的寨主当机立断的下令:“十五以下的带着女人们撤!快!”
阿颜朵拽住了寨主的衣袖, 无助的喊:“阿爸!阿爸!”
她的父亲没有回头, 一连串的命令从这个魁梧的苗族大汉嘴里发出。喧闹之中,指挥尤其的困难,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得益于苗族以歌载史的传统, 他的声音洪亮且极具穿透力, 让毫无防备的山寨慌乱的调度着。年长的老人疯狂的用竹竿打着栅栏,试图尽可能的阻挡汹涌的流民。
袭击来的是如此突然, 一百多人的金竹寨,完全无法在数以万计的流民面前进行有效防御。被视为有生力量的少年们手忙脚乱的用各种各样的布包裹着粮食。母亲们往女儿身上一件一件的挂着银饰, 就像她们无数次迁徙那样, 所有的家族财富, 带在妇女身上, 然后没命的逃。
几条威猛的狼狗守护着阿颜朵,这朵金竹寨之花狼狈的尖叫哭喊,叔叔冲上来压着她,奶奶将她的腕子套满了银镯。
流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连续的、不计后果的喊叫下,寨主的嗓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变的沙哑,他依旧奋力的指挥着:“粮食别要了!带上武器!走!”
与流民短兵相接的老汉被流民扑倒在地,饥饿到丧失人性的流民往他身上啃咬。他一瞬间的认命后,发出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在惨叫后,对后代们的警告:“带上武器,山里有的是猎物,饿不死的,你们快!啊!!!”
寨主抽回被女儿扯住的袖子,抓住她的后背粗暴的甩上全寨唯一的矮脚马背。马已吓的嘶鸣,寨主蒲扇般的巴掌奋力的拍在马的屁股上,马立刻往人少的方向奔逃而去。
阿颜朵凄厉的哭喊在山间回荡,背着行囊的少年们甚至没有阿颜朵的运气,祖辈与父辈用血肉之躯作为屏障,替他们争取带走粮食与财富的时间。一望无际的森林里,如果什么都不带,别的寨子不会收留,他们会死在豺狼与野猪的嘴里,整个金竹寨的血脉断绝。
所以“无用”的老人们,用惨烈决绝的方式,守护着山寨的希望。阿颜朵清亮的声线,哭的是每一个狂奔的少年的心声。他们不敢把力气浪费在眼泪上,不能哭泣、不能回头。装作听不见熟悉的声音发出的惨叫,装作茂密的森林会阻挡视线,既是回头也只能看见树木与黄土。
可是趴在马背上的阿颜朵能看见,她看见犹如蝗虫一般的流民涌入了山寨,与她阿爸厮杀;她看见自己的族人被无穷无尽的流民吞噬;她看见金竹寨消失在尽头,只余下身上银饰发出的脆响与伙伴们跑动的剧烈喘息。
阿颜朵的哭声变成了啜泣,她知道今日一别,是为永别。紧紧的抱着马脖子,欺骗自己这份温暖来自父亲。幼时的她站在背篓里,这样圈着阿爸的脖子,听着他用浑厚的声音唱着金竹寨的历史。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怎样辗转迁徙,我们经历了什么,我们如何战斗,我们有哪些英雄,我们畅想的美好未来。
鸟鸣再次进入耳帘,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瘫软在地。慌乱中,没有人带水,嗓子干的每一次呼吸似砂砾划过。哭不出声音的少年们,忍不住的宣泄着身体里急缺的水分。眼泪晕湿了脏污的衣裳,所有人,生离死别。
石竹境内。
因洪水逃荒而来的流民有些走了,有些依旧盘桓在现成周围,企图寻求一线生机。然而云寨没有生机,只有高悬在城墙上的土匪人头。今年的水灾不算严重,有活路的早已离开,留下的只有走不回原籍的老弱病残。他们或麻木的乞讨,或眼神空洞的挖着草根树皮果腹。山林里密布着野果,但同样埋藏着无线杀机。数不清的人在林子里成为了老虎山猫的美餐。
云寨的居民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人的感触是有边界的。哪怕再善良的人,在听到祥林嫂的一千次叙述的时候,心中再不会有任何波澜。而云寨的人从小生活在此,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不变的是灾民,变化的是云寨人越发捉襟见肘的生活。
巴州送来了第二批物资,除去云寨急需的粮食与驱虫的药材外,还有一桶火.药。押送物资的人是张和泰,窦宏朗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温暖,管平波解读出来的则是窦向东对西线的重视。张和泰与谭元洲的彻夜交谈更证实了她的猜想。但管平波没兴趣与窦宏朗分说,自从上次争执,二人至今还未说过话。
窦宏朗的行为在管平波看来幼稚的不值一提,流民大部分离开后,她恢复了练兵的作息。头悬一把名为土匪的利剑,她只觉得时间很不够用。夏秋欢快而短暂,就如去年她初嫁时的情景,土匪云集的地方,中秋后便是殊死搏斗的时节。寒冬不仅是对土匪们生存能力的考验,亦是对她防守能力的考验。
张和泰带着任务而来,了解了石竹情况与家中防备后,还细细过问了管平波的鸳鸯阵。未经厮杀,张和泰暂看不出鸳鸯阵有多么精妙,然而在山谷中两队人整齐划一的动作,令他赞叹。他略略读过些许兵书,知道所谓行军阵法,无非是那么些个。知道有多少个阵、什么地方结什么阵不算什么,能用好它们才叫本事。而想用好,前提便是军纪。否则一盘散沙,就算诸葛亮再生,又有何用?
很显然,管平波带的人虽少,却已显出最要紧之处了。看完演示后的张和泰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奶奶练兵的手段,老太爷都是赞了又赞的。此回临行前,他特特嘱咐我,若奶奶与姑娘不惯湿冷,可与我们同船返回。”
管平波摇摇头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老倌那懒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不在此看着,如何放心的下?”管平波又垂眸笑了笑,“我们打架归打架,到了穷乡僻壤的地方,却是舍不得把他丢下。我的性子便是这样,与其在巴州记挂着,还不如在眼前。虽不如巴州繁华,却心安”
陪同的谭元洲笑道:“你的软话当着他面说一回,他就不怄气了。”
管平波撇嘴道:“凭什么要我说?分明就是他不对。再说只有汉子哄婆娘的,哪有婆娘哄汉子的?小气不小气!”
张和泰却不接这个茬,只道:“奶奶怀着孩子,还是巴州更便宜些。我来之前不知此事,孕妇动用的东西一概没带。便是下回再来,最快也得三个月后。二老爷虽比不得奶奶能干,也不小了,铺子管了十几年,该知道的都知道。奶奶很不必担忧,十分心疼,留下两个丫头照应他便是。”
管平波很不欲到窦向东眼皮底下混日子,即便将来要合作,正儿八经的股东与技术干股岂可同日而语?石竹虽不太平,可从来富贵险中求,危机、危机,便是危险的同时有无限的机会。能在石竹干满三年,慢慢的收拢千把号人的队伍,才有跟窦向东一谈的资格。而现在,她不过是窦向东家里养的一条狗。或许值钱些,但并不是什么不可舍弃的东西。哪怕只做个内宅妇人,都不可把未来寄托于夫家的良心上,何况她满腔满肺的野心。路总是自己走过,才踏实。
世道对女人压迫,却也不会对女人过于防备。管平波继续笑道:“丫头可管不住他。石竹处处是陷阱,我怕他叫人勾了魂哩。”
张和泰看了管平波一眼,想她独占窦宏朗半月便有身孕,女子存世本就依仗子孙,她想趁此机会多养几胎乃人之常情。
窦向东手下人才颇多,单看他对管平波的重视便知其心胸。哪怕管平波还未曾展现出惊天伟岸之才,但只要出现了苗头,他便不吝资本,悉心培育。故,管平波虽有长处,还不至于窦家人人围着她转。张和泰见她不愿,便不再多劝,岔开话题道:“老太爷令我告诉奶奶,虽给了火.药,还请奶奶仔细些。那把火神枪他也没试过,不知放多少火.药合适。叫奶奶一次少放些,远远的拿绳子牵着扳手,试好了再玩。宁可弄坏了东西,别伤着人就好。”
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君子非指道德高尚之人,而是统治者。因此管平波比窦向东想象的还怕死,自然能想出测试的万全之策,与张和泰道了谢,一行人就开始离开山谷往回走。
窦向东几十年经营,今春展开触角,正当用人之际,张和泰不过暂停两日,交接完毕,立刻启程回巴州。
就在张和泰离开石竹的当日,一个衙役冲进了县衙,杀猪般的嚷道:“大老爷!不好了!从黔安郡来的几万流民,往我们云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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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应对
徐旺脸色发白,抖着声音问:“流、流民!?什么流民?不是已经散了么?”
流民之怖,如蝗虫过境!衙役急的跳脚道:“是黔安郡的流民!他们发了大水,就都往我们石竹寻吃的了!小人听说,已是吃空了好几个山寨,山寨逃出来的人又变成新的流民,都往我们云寨来了!”
崔亮到底做了几年官,比众人都沉稳些,有条不紊的道:“大老爷莫慌,且听下官说来。”
几个人齐齐望向崔亮,他才慢条斯理的道:“这黔安郡发水,三五年总有一回。他们那处与咱们不一样,咱们水土丰饶、绿树成荫,虽有天灾,到底当年就能补种。洪水留下的泥沙,种的红薯萝卜又大又甜,难饿死人。黔安郡则不同,他们的地貌古怪,虽也有山,却是石头上盖着薄土,石头又脆,山里全是窟窿。一旦下雨,洪水裹挟石头泥土滚滚而下,遇树埋树、遇屋平屋。最可恨的乃是洪水过后,大大小小的石头积在田里,再种不得庄稼。年年都有逃荒的,今岁不过规模大些罢了,不足为惧。”
衙役忍不住道:“崔老爷,流民可是吃人的!”
崔亮瞥了衙役一眼,淡淡的道:“他们能进城么?”
衙役忍着气问:“城外的人呢?”
崔亮叹道:“大老爷与徐大人是新来的,你也是新来的?这有何难?城内不产粮食,城外人则有田庄。流民速度没有报信的快,速通知左近居民,携粮入城。横竖只有一个夏天,挤在城内,搭帐篷也使得。倘或想住旁人家的,只管拿粮食去换,再没有不肯的。到时候咱们把城门一关,在城墙上往外头射几箭,他们就走了。至于无粮的人也不消担忧,本地居民哪个不会打猎?还得问大老爷借调些人手,往各山寨告诉一声,叫他们赶紧去山里躲祸去。诸位放心,田里的秧苗才补种了,又吃不得,损失不大的。”
听得此话,窦宏朗与徐旺齐齐松了口气。看来崔亮能在石竹安安生生的呆足五年,的确有些手段。流民虽不至于箭在弦上,却也来不及从容应对。崔亮把衙役都撒出去通知城外老农。衙役皆是本地人,个个十二分积极,各领了几双草鞋,飞奔出去了。
接着,崔亮又开始写空白的竹牌,上面分别列了大小不等的数字。窦宏朗不解的问:“此为何意?”
崔亮笑道:“大老爷有所不知,能入城的没有穷人。衙役又不傻,除了通知自家亲戚,便只会告知城外富户。富户们立等就要带着粮食来投,寻常我们征粮,十户里有九户要弄鬼,到了有灾想进城的时候,就乖乖的赶着骡马,愿奉一半粮食与县库了。再则他们带粮进来,定是无处可藏的,与其被人偷抢,不若舍了一半的粮食,权当做租库房的租金。县库得了粮,他们保了平安,大老爷并我们两个也跟着混口饱饭,岂不是一举三得?”
窦宏朗听的大为叹服,赞道:“崔大人智谋百出,我等自愧不如!”
崔亮忙谦让道:“不过是虚长了几岁,跟前头的老爷们学了点皮毛,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徐旺原先看崔亮是不顺眼的,两家子性格不一样。徐家多少有些读书人的清高,看不惯崔亮与贩夫走卒厮混。此刻见他调停有度,不由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流民来袭的消息传播的极快,在山谷中练兵的管平波接到家中报信,立刻带人撤回城中。头一桩便是查验粮库。原来这个院子被窦家改装过,消没声息的做了机关,挖了地窖。窦家一行来的人,除了窦宏朗、谭元洲并管平波,其余一概不知。如今既有流民,少不得启用。地窖挖在主屋正下方,入口则是如今女孩子们居住的房间。同谭元洲暗暗商议了一回,议定由他以守卫巡视的理由,将大部分人调开,叫韦高义等与窦家联系紧密的人悄悄运粮入地窖,同时往城中粮铺买粮,以备不时之需。
谭元洲与管平波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城中居民还不知流民之事。看到窦家大肆买粮也不稀奇,他们家人口多,不买粮才是怪事。等到了崔徐两家也开始屯粮时,众人才如梦方醒!若搁在大城里,店家立刻就要关门,等待价格飞涨再卖出。而云寨城人口不多,彼此都是街坊。唯一一家粮铺也不好意思太过分,留足了自家口粮,能卖的全都卖了。
不一时,县衙里正式贴出公告,防备流民。黔安郡三年五年,总要发一次水、逃一回荒。云寨人见识多广,一面骂娘,一面火速搭着简易的棚子,预备收留城外的亲友。当然,亲友为了挣命,少不得带上些礼物。于云寨人而言,竟不知道是亏是赚了。
果然,到了黄昏,一队队的骡马从城外赶来。崔亮带着人井然有序的接着粮食与财富。眼看着一个个装满粮食的麻袋整齐的摞在库中。粮食只能用十为单位,够十石的人家,才可以租到县库。穷些又腿快的,唯有与城内居民商议分粮了。
夜幕低垂,众人打起了火把,远远的还有火光似长蛇般蜿蜒而来。城外百户所的人亦有调动,仅剩的两匹马来回穿梭,配合着步兵哨探,一个时辰便往回传一回信。当然,他们同样以抗流民的方式,席卷着富户的粮食。实际上崔亮的手段,便是跟盘踞在此几百年的百户所学的。
鸡唱三轮,尖锐的苗族长号响彻云寨!铜制的长号声异常尖锐,众人皆是心头一震!城外的人发足狂奔,赶在城门关闭前,冲进了城内。管平波立在城头,发现外头并没有电视上演的那些拍着城门哀求的百姓,长号一起,倒有些赶不上的人掉头就往山中去了。望向西边,却看不到远方。密布的森林,致使石竹以西羁縻数千年。这些国中之国,直到管平波生活的时代,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纳入了版图。同理,在自家的地盘上,避开流民,逃入深山,应有一线生机。
金色的太阳洒满大地时,流民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内。几万人涌动,是什么感觉?管平波没少见识,陪同在她身边的陆观颐却是从未见过。
管平波侧头问:“害怕么?”
陆观颐沉默片刻,道:“见你不怕,我也不怕。”
“哦?”
陆观颐道:“你很谨慎,既敢站在墙头,必胸有成竹。”
管平波:“……”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把她怕死说的如此委婉!可真是个良臣的胚子!
丧尸般的人潮,致使管平波心中郁郁。云寨对流民的应对,可谓手段高超,令人叹为观止。然而这等面面俱到的智慧,却是因崔亮贪图富户的粮食而起。很容易想到,一个被流民袭击到游刃有余的地方,怎会县库空空如也?上一次刮下来的米粮,去了何方?崔太太的小气与寒酸,在满溢的粮库面前,何其讽刺!
管平波眼神冰冷,石竹县一年不如一年的生计,就似刘家坳的翻版。管家,也曾小康过,否则养不出读书人。虽然她讨厌管大伯的无耻,但也不会否认他的勤劳。小奸小恶不断,却从不敢怠慢庄稼的家族,在越发腐化的官员压迫下,逐渐走向末路。如果当地官员把这般惊才绝艳的搜刮本事,分一半在治理上,恐怕养不出她管平波势要掀翻一切的决心!
潮水般的流民到了城墙下,与城头上手执弓.弩的守卫对峙。城墙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有居民自发的往下砸去。背着简薄行礼的流民,没有可反击的武器。居高临下的打击,本就是绝对优势,何况麻木的流民固然疯狂,却没有组织。他们利用人多,席卷着防御薄弱的紧邻路边的山寨,可一旦面对城墙,便毫无招架之力。这一群流民里,甚至连个土匪头子都没有。脆弱的好似发疯的羊群,终于在前方倒下一片后,迟钝的反应过来,县城不是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