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地区的路总是狭窄,几万人无序的乱晃,行走的效率低的可怕。守城的人紧张端着弓.弩,盯着绕行的流民,生怕其间里突然冒出个领头羊,带领他们杀进县城。不说流民的凶残,只要攻破了城门,城里人慌乱逃命下的踩踏,足以让他们家破人亡。
太阳西斜,万籁俱静。流民消失在东边的尽头,他们之中大约能活下十分之一。走在回家的路上,陆观颐低声道:“我常听人说起流民,今次算见到了。”
二十岁的陆观颐,常常听说有流民?呵呵。管平波只得道:“依靠洞庭,巴州实属富庶。”
陆观颐突然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我曾想过毁掉自己的脸。”
管平波道:“幸亏你没干蠢事。”
“是啊。”陆观颐苦笑,“乱世红颜易薄命,可若非红颜,连被人叹句薄命都不能。”一个丑陋的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得珍惜,便无人在意,比美人命薄太多了。
回到家中,依然井然有序。陆观颐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刚才的流民乱象似一场梦。
正在此时,窦宏朗与崔亮、徐旺踏进院中,当着外人,管平波恭敬柔顺的向窦宏朗福身一礼。毕竟是女主内,窦宏朗顿住脚步,对管平波道:“流民不止一拨,这个月都要防他们。城内塞的满满当当,很是不便。故崔大人有几位旧识欲借住我们家,你着人收拾几间屋子吧。”
崔亮忙对管平波作揖道:“要紧时刻,只得厚颜相求,诸多麻烦之处,请奶奶见谅。”
管平波侧身避过,看向窦宏朗,待他点头后方道:“大人客气,奴即刻收拾房屋。寒舍屋小人多,若有怠慢,望大人海涵。”
窦宏朗暗自翻了个白眼,管平波这狗屁性子,当真叫人又爱又恨。在外人面前,她能比练竹还进退有度,偏偏内里是个泼货,不想见她,又离不得她,还打不过她,气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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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逃跑
云寨城内的气氛十分压抑。丘陵地带平地原就少,城镇的规模远逊于北方,到了穷山僻壤的地界更显袖珍。城内常住人口才几百,现挤进来的倒有两千多。三千人在城中,衣食住行全都是问题。每日间争吵不绝于耳,在逐渐炎热的季节里,越发催的人肝火旺盛。叉腰骂街、打架斗殴的每日都有,致使县衙维持秩序的人,疲于奔命。
青石板路边搭满了乱七八糟的帐篷,略有争执,带累的是一大片。又有家家户户做饭烧柴,整个城里烟雾缭绕,污浊不堪。
条条道路堵个翘死,休说似往日般绕城跑圈,便是行走都异常困难。管平波都只得放弃训练,蹲在家中讲理论教授军体拳。不知窘境何时结束,管平波打起了百户所的主意。随即又打消了念头,百户所为了赚谷子,照例挤满了人。那处虽按屯堡规制修建,武场八成也是搭满了帐篷。
管平波揉着发胀的额头直叹息,万万没想到创业如此艰难。她家院里,堆满了崔亮引过来的人。窦家不缺那三五斗粮食,可管平波也不能眼看着百姓成了流民的口粮。除了吩咐各处人锁紧箱笼,休叫人浑水摸鱼外,还能怎样?谁能想到她有钱有人有院落有兵法,竟被难民堵在家中,施展不得。若每年来这么一遭,她还要不要练兵了!
艰难的熬到了七月,道路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流民,城内的人开始慢慢收拾东西,预备搬家。彼时的地主亦无多少存粮,许多还要自己下地。个把月没管菜地田土,早急的鼓噪起来,要当官的开门,他们要回家。徐旺把这起子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泥腿子在腹中骂了个千百遍,还得一批批的安排放人,以免引起踩踏。
有人要出,难免也有人要进。在山上躲流民的少不得猎了些野物,知道城里此时最不缺粮,恰用来换粮食。云寨城内,怎一个乱字了得。
就在此时,风云突变!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曾在夜里遭受过袭击的窦家增添了巡夜人员,在流民肆虐的关键时刻,尤其的谨慎。然而杀戮依旧无声无息的开始了。
一个一个的少年死于睡梦中,直到遇到谭元洲从巴州带来的王洪。刀光剑影里滚出命来的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冷冽的刀锋划过空气的微响,惊的他睁开双眼,本能的躲过了致命一击。飞起一脚踢在架子上,铜制的脸盆落地,在夜里发出巨响。
管平波猛的惊醒,就听王洪大嚷:“土匪杀人了!”紧接着院中乒铃乓啷的响做一团!
窦家本就警醒,如此示警下,几乎所有人都翻身而起。巡防的火把往声音处汇集,韦高义等人皆从枕边拿起了短刀,火速往堂屋集合!
管平波带着陆观颐与紫鹃,快步跑下楼。韦高义点起了油灯,也只隐约看的到彼此。外面兵器接驳尖锐刺耳,元宵有些惊悚的问:“奶奶,又是土匪么?”
紫鹃脸色发白:“为什么铃铛没响!”
管平波道:“因为有内鬼!”说着轻巧的往外探去,才至主楼的院墙边,柴屋突然窜起火苗!火势之猛,登时照亮了整个窦家。这一记好似开关,啪的一下,喊杀声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石竹还未到干旱的秋季,柴屋里的柴禾充满了水分,不能充分燃烧,在油料的助威下,带起了漫天的浓烟。在院中厮杀的谭元洲暗叫一声糟,急步冲到主楼院外,踹开院门,看见了全神戒备的管平波。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块帕子捂住管平波的口鼻:“走!”
管平波忍着剧烈的咳意,推开谭元洲道:“去背观颐,她跑不了。”
陆观颐早被呛的说不出话来,由谭元洲背着,带着一行人往后院跑去。烟雾弥漫下,管平波蹲下身子尽量避开浓烟,勉强指挥道:“别掉队!按平时的序列排队,后面的人抓着前面人的衣服,快!”
谭元洲急的不行,孕妇何等脆弱,管平波却还在惦记那帮弟子,年轻气壮的,熏一熏有什么打紧!偏此刻来不及劝说,一个劲的催促。忙乱的到了后院,在前头的紫鹃才打开门,立刻劈来一刀寒光!紫鹃吓的尖叫,管平波借着昏暗的光,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黑影便是一刀。人影倒下,却有更多的人影袭来。
韦高义大喝一声:“师父,让开!”
管平波侧身躲过,一把长矛就往前刺出!紧接着石茂勋带着的狼筅横扫,人影迅速往后退去。谭元洲瞅准空档,带着人杀出门外,沿着窦家后墙与城墙的夹道,朝通往河边的小门前飞快的奔跑。
为了防备流民的小门肆无忌惮的敞开着,谭元洲顾不得许多,背着人就跑到了河边。清冽的山风从山顶往下,顺着河流呼啸而过,把浓烟的危害降至了最低。
放下陆观颐,谭元洲喘着粗气问:“奶奶还好吧?肚子有没有事?”
管平波道:“无事。老爷在哪?”
谭元洲道:“不知道,我从后头往前杀,还没到前院,又折回来看奶奶。不过前院守的人不少,今夜外书房是石建平轮值,他是家里的老人了,奶奶放心。”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喧嚣。方才他们逃命的小门处现出点点火光,雪亮的刀尖闪着耀眼的光芒,直冲他们而来。光看着就知道不是善茬!谭元洲扶着陆观颐的手变换了姿势,再次将她背起,同时大喊一声:“跑!”
众人立刻发足狂奔。河边散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膈的人脚生疼。别说不如青石板路,甚至连山间的土路都不能比。管平波边跑边喊:“注意脚下!”
草鞋的劣质在此时暴露无遗,好几个人的鞋带断裂,脚掌直接踩在尖锐的石头上,痛的龇牙咧嘴。幸而追兵亦是草鞋,情况比他们还坏,谭元洲又反应快,跑的及时,才没叫追上。
几个夜盲眼前一片迷雾,吓的差点哭出声来。抓着队友的衣服不敢放手,羁绊着逃命的步伐。管平波脑子飞快的运转着,万一有人掉队怎么办?停下来防守?还是舍弃掉队的人?余光瞥见后头紧追不舍的火光,陷入了天人交战。
幸而云寨狭小,不待管平波做出艰难的选择,便已冲上了平时去集训的道路。
离开了火光之地,四周一片漆黑。后头的火把阴魂不散。管平波当机立断的喊:“列队!报数!”
谭元洲背着个大活人跑了两里多,赶紧休息。陆观颐一声不敢吭,逃命的时候,跛子是最应该被丢下,可她不想死,只能厚颜无耻的拖累着谭元洲。
平时的集体训练在紧急时刻产生了巨大的效果,老虎营二十五人,无一人掉队。管平波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道:“还是方才的话,后面的人抓着前面的衣角。往前走,到山谷就安全了!齐步跑!”
韦高义与潘志文条件反射的齐声喊出一二三四。
管平波不理他们,看了一眼追兵,又道:“谭元洲你背着人走,紫鹃跟上,我压阵!”火把越来越近,没时间废话,管平波不肯舍下陆观颐,更不可能让她去背人,谭元洲沉默不语的第三次将人背起,带着紫鹃奋力的向前。
浓夜吞噬着火光,上了山路后,追的人开始吃力。这条路他们不熟,前方整齐划一的脚步与隐约的口号让他们心慌。
终于,口号声消失了,脚步声也消失了。有人道:“还追吗?”
领头的人想了想,道:“别追了,也不知道跑的是哪个。夜里山上有的是狼,他们未必活的下来。”
夜里的山林,不单有狼,还有老虎。抵达山谷的管平波神情更加严肃。虫鸣与青蛙鼓噪的似能震聋耳膜,却又显出山谷令人窒息的寂静。才离虎口,又入狼窝!
管平波沉稳的声音响起:“谁带了火折子?”
谭元洲道:“我带着,有干柴么?”
管平波道:“茅棚里有。”
谭元洲松了口气,摸索着往山谷西北角的茅棚里走去。云寨周围的山中有许多类似的茅棚,吊脚楼的款式,上面粗劣的盖着茅草,供平日里上山打猎务农的人歇息。此处的茅棚年久失修,本是废了的,管平波占了山谷练兵后,带着人重新收拾过,作日常动用之所。谭元洲摸黑找到了一把干柴,拖到地上,点燃了篝火。
管平波等人慢慢挪到了火边,陆观颐爬上茅屋一顿乱翻,在夹层里起出一个小箱子。不多时众人闻到了蚊香的味道,皆略略平复下来。
谭元洲道:“都进棚子,我守着柴禾,火烧旺了才能吓唬住豺狼虎豹。”
听到有虎狼,紫鹃立刻哭了起来,无助的喊:“姑娘……”
陆观颐道:“天亮就好了。”
“只怕好不了。”谭元洲毫不留情的道,“我们被埋伏了。”
管平波道:“是崔亮。”
紫鹃茫然问:“为什么?”
“不知道。”管平波冷静的分析着,“第一声示警是王洪,密布的铃铛没响,便说明人是从院内杀起。借住在我们家的难民,不正好都是人手么?或许也有院外,只要他们剪断了绳子,铃铛就不会动了。”说着冷笑,“原来,这就是他能在此地盘踞五年的真相!”
谭元洲沉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他既与土匪勾结,我们讨不着便宜。天亮了去寻一回老爷,我们立刻回巴州。”
形势比人强,管平波点头道:“如果今夜有幸不做虎狼的两脚羊的话,便只得如此了。”
听得此话,紫鹃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