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普说他另有安排,”亨利这时才开口,“但他许诺会补偿我。”
光是许诺总觉得不太够啊。
然而维多利亚时期的工厂主可不会同每位工人签定劳务合同,资本家对工人们的一句亲口许诺,在这个年代已经是意义非凡的事情了。
于是玛丽只能点了点头,心想回头要是见到汉普先生,一定得催他几次,免得再忘记或者干脆敷衍过去。
她端详亨利片刻,总觉得自魔鬼脚跟的燃烧物中清醒后,亨利·戴克的状态一直不好。
那名打算消灭证据的人还没找到,也不知道当时拿着魔鬼脚跟偷偷潜入贫民窟的,是不是已然死亡的卡特上尉。这个念头在玛丽的心底打了个转,她暗暗记了下来,而后开口:“你……身体还好吗?恢复的如何?”
不怪玛丽多心,而是这么久过去了,亨利·戴克看上去还是有些精神不济,双眼之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脸色中带着挥散不去的疲惫,仿佛仍然未从魔鬼脚跟的幻觉中恢复过来。
“没关系。”
亨利勉强地摇了摇头:“只是化学药剂造成的幻觉太过逼真了,导致我最近时常会做噩梦,假以时日会过去的。”
不会是造成了什么PTSD,或者留下神经创伤了吧?
玛丽闻言免不了心生担忧,现代医学在维多利亚时代刚刚起步,可没有什么心理医生和神经科医生啊。
而这在爱尔兰工人们眼中压根不是事,大家都在没日没夜做体力活,谁还没点小病小痛的呢?道森大大咧咧地揽过亨利的肩膀:“他就是最近酒喝的太少了,别放在心上,我们今天一定把他灌醉不可,我就不信还会做噩梦!”
玛丽:“……”
不过,欢乐的气氛多少感染了亨利,今天可就是庆祝他恢复名誉的。这叫亨利·戴克来了些精神,被几名青年拖到一旁喝酒去了。
“别怪他们,”摩斯坦小姐很是无奈,“汉普取消了对亨利的指控,就算亨利得不到补偿,也可以去其他工厂做工,总归饿不死他和他的家人。”
两个妹妹和一位母亲,听起来亨利·戴克身上的担子格外重啊。
并且玛丽知道,像亨利这样的工人在伦敦数都数不过来。她转头看向同名的玛丽·摩斯坦:“那你呢,摩斯坦小姐?你也要养活自己的家人吗?”
“那倒没有。”
摩斯坦小姐潇洒地抬了抬手:“我比他们幸运的多,我的父亲是名英格兰人,在我小时参军去印度了。”
玛丽闻言瞪大了眼睛。
这倒是和原著里的华生太太背景一样,但原著里的玛丽·摩斯坦,是一位和玛丽差不多的单身小姐,而不是什么爱尔兰工人啊。
莫非……
“那你的母亲呢,”玛丽问,“既然父亲是军人,也不至于,嗯……”
“沦落到住贫民窟,在工厂里工作吧?我的父母没有结婚,他不管我,也不是什么违背法律的事情。”
“……”
玛丽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摩斯坦小姐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仿佛贫穷的生活根本没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一样。
“怎么?”
看出了玛丽的尴尬,红发的爱尔兰姑娘潇洒一笑:“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能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不是很好吗?”
“若是有个头疼脑热,谁来照顾你呢?”
“我和几个同住的女孩儿相互照应,”她回答,“再说我们皮糙肉厚,不比你们单身女士金贵,玛丽小姐,除了会把工厂里的棉絮吸进肺里,根本没什么生活风险。”
玛丽一凛。
摩斯坦小姐说的,是这个年代害死无数工人的罪魁祸首——尘肺病。
她不提还好,这么一提玛丽顿时有些担忧起来。别说心理医生,贫民窟的工人们压根就看不起病。尘肺病这种劳作病症在二十一世纪也算不了什么,但在这个年代足以折磨人致死了。
而在这方面,玛丽能做的有限。
她可以帮爱尔兰工人们还以清白,可以帮助宾利先生追查合同线索,但她不能帮助全英国的工人摆脱病症,提高待遇啊。
“好了。”
玛丽的神情太过明显,反倒是摩斯坦小姐欢宴宽慰她:“别纠结这事,我们这不也生活的很好吗,今天是来庆祝的,别想扫兴的事情。”
话说到这儿,她迈开步子,带着玛丽找了个稍微安静的角落,两个人刚刚落座,房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一位上次坐在摩斯坦小姐身边的姑娘跑了进来,兴奋不已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来了,还带着、带着——”
“带着谁?”道森好奇问道。
接下来不用回答,所有人也知道了答案。
歇洛克·福尔摩斯同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走了进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依然是那身陈旧的大衣,更是衬着身边高大的绅士格格不入。
简直是上次玛丽到访的场景重现呀。
但与初次来到贫民窟的玛丽不同,穿着高贵的绅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窘迫和紧张,他炯炯有神的眼眸迅速环视四周一圈,然后摘下了帽子,露出了一张颇为俊朗的脸。
“你们之中哪位是亨利·戴克?”
他的声线低沉,一开口还带着挥散不去的北方口音。
“我是约翰·桑顿,有些事情要同他谈。”
——约翰·桑顿!
玛丽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这位亲自莅临贫民窟的绅士,正是盖斯凯尔夫人小说《南与北》的男主角,也是在这个世界里,宾利先生的另外一位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