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阿娴抚琴已是去洛阳赶考的时候了,玉大娘子奉了教坊司之命,端坐高台之上,为新科举子弹奏一曲。于太守记得她平静无波,似有若无地扫了自己一眼,指尖轮转间,琴声明快顿挫,于太守知道那支曲子,叫——
《蕉林喜雨》。
蕉林喜雨,蕉林喜雨?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即休……
“大哥好风雅,吟得好词。”
于太守转过身去,于谚搀着个身穿褐色粗布麻衫,拄着青色竹杖的驼背瞎眼老太太慢慢走过来了,一头灰白头发蓬乱地盖在她脸上,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老太太身边是个皮肤黧黄,头发扎成个揪揪的童子,祖孙俩看起来都极不起眼。壮得像堵墙的孙师父跟在他们身后,一如既往笑得像樽弥勒佛:
“大人,这就是咱跟三哥说过的老人家。您别瞧这老太太眼瞎了,光听声儿老人家就能把病给听出来咧!”
江湖人说瞎话时总是面不改色一本正经,认真得你都不好意思不信他。于谚看着于太守微一点头,于太守捻着胡须笑了笑,扶着老太太往屋里走,于谚却只是把小童揽在身前,跟孙师父一起并排站在书房外,看起来就像书房的又一道门。
“阿娴”,房门一关,于太守都来不及让人坐下,明明屋里再无旁人,却还是把声音低低地压在嗓子眼里,“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儿,蜀地那边已有传言,说金陵那边,已知安王有一幼子尚在人世……”
“待月楼今天也已有人在说这个消息”,玉楼春撩开了脸上蓬乱的白发,声音也是轻如飘絮,语速极快,“前夜待月楼来了生客,阿夜说了,很特殊的生客。我听着像是丞相督公和镇南王三家一起派出的人——”
“他们来了。”
玉楼春画了老人妆,满脸奇异的皱纹,使她一向秀美的容颜显得有些扭曲怪异,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没有人开口,每个字却偏又重重地压在于太守耳朵里。
“得把孩子送走。”于太守心跳如擂鼓,握着玉楼春的肩膀,声音很坚定,“赶在他们之前……”
玉楼春眼底清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送去哪里?八年前你说过,你这里已是最后的退路。”
“仁人志士总是有的”,于太守跟玉楼春面对面站着,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两个人的呼吸都很轻,“只是无声无息而已。剑南领略使秦将军,他父亲秦老将军毕竟在武关以身殉国……”
玉楼春阖了阖眼,轻轻摇头:“我与秦小将军并不相熟,你也已经,多时不与他联系了……万一……”
万一秦小将军不肖其父呢?那可真就是自己往陷阱里跳了。于太守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此刻千钧一发,已不容犹豫,便有一线生机,也只能殊死一搏。”
“消息是最先从蜀地出来的,蜀地此刻难保安全”,玉楼春睁开眼,她双手十指交叉,指尖在灵活地跃动,她没看于太守,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阿谚的船刚回来,没有现在走的道理……”
于太守看着玉楼春,玉楼春只是轻轻点头,他知道玉楼春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时就松了一口气:“孩子已经打点好了,马上就能跟你走。”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玉楼春睫毛都不眨一下,“半个月,在我那里,最多半个月,迟则生变……”
她冷静得像位指点千万兵马的将军,于太守完全放下心来,像扶老太太一样扶着她:“那么,先跟我去母亲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