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卧病多时,这几日气若游丝,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推开自己的儿孙,跌跌撞撞下了床,玉楼春还低着头弓着腰呢,就被她一整个儿抱住:
“小阿娴哦……我的心肝儿!我苦命的小乖乖啊!姑姑可算见到你了——”
一向临危不乱的玉大娘子,竟也就僵在这瘦削的,单薄的,充斥着药味的怀抱里。玉楼春既没有推开于老夫人,也没有抱住她,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这形容枯槁的老夫人抱着她哭得泪雨滂沱:
“姑姑对不住你!姑姑没脸见你!姑姑没有去寻你!阿娴,我的阿娴啊,可怜的小阿娴啊……你是个小姑娘,你还是个小姑娘啊!姑姑没本事,姑姑没本事去寻你啊……”
她抱着玉楼春,歇斯底里地哭泣,玉楼春看见于太守给于谚使了个眼色,于谚抹着眼泪出门去,不知为什么,竟也就放心地被于老夫人抱着,与她一起瘫坐在地。
“姑姑没本事,姑姑该去寻你,该去寻你和你娘,他们把我关起来……阿娴啊,可怜的小阿娴啊!你跟你娘流放路上一件棉衣也没有啊!!”
于老夫人搂着玉楼春,干瘦的手抚在玉楼春做了伪装的脸上。她根本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睁大了眼望着一片虚空,玉楼春想起阿娘在狱里时也时常这样:
“阿娴,别哭,别哭,你姑姑姑父会来的,咱们再等等,也许是衙役难缠,绊住了他们。阿娴,不哭不哭,姑姑姑父马上就来了……”
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抬头看着小窗外小小一角天空。半年,整整半年,她们娘俩受冻挨饿,既没有等到一缕穿过小窗的阳光,也没有等到姑姑姑父。
六月飞雪,七月下狱,八月受刑,九月过审,十月他们斩了爹爹和哥哥,十一月秦老将军平定辽西“叛乱”,十二月他们又斩了辽西的几位将士。大雪纷飞,母亲只是把她搂在怀里,像现在的姑姑一样,低声念叨:“小阿娴,我可怜的小阿娴……”
于老夫人哭得拿手捶着胸:“他不许我去,他不许我去,于崮!于崮!你忘恩负义!枉自为人!你害我阿兄!你还我阿兄侄儿命来!!”
于太守夫妻和公子们都试图把于老夫人扶起来,于老夫人却只是死死攥着玉楼春,咬紧了牙关痛彻心扉地骂:“你不许我给阿兄收尸,你不许我给嫂嫂送件衣裳……于崮!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她凄厉地骂着,似乎要把这三十年从未骂出口的话痛快地骂出来:“小人!小人!小人!不得好死!!阿娴,小阿娴,姑姑,姑姑不会放过他!姑姑不会放过他!”
她脸上露出快意的笑来:“小阿娴,姑姑要死了,姑姑到了地府,姑姑跟钟馗帝君告他去!姑姑跟钟馗帝君告他去!姑姑这就死了!姑姑告他去!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于崮!你这小人!我来告你了!我来告你了!!”
她喊完这一嗓子,终于卸了劲儿,只是呵呵冷笑,于家人扑过来,七手八脚把老夫人扶回床上去,于谚匆匆回屋来,听着于老夫人的哭骂,抢上前去握着她的手,也是一样地痛哭失声:“娘……娘,好,好,您告他去,您告他去……”
于老夫人靠在于谚肩上,哭着低声喃喃自语:“阿娴,阿娴,我对不起你爹娘哥哥,我对不起你……我是个胆小鬼,我贪生怕死……我是没法子,我真的没法子,我舍不下你哥哥你兄弟,我舍不下他们啊……阿娴,你不要恨姑姑,到了地底下,我告他去,我告他去……”
玉楼春瘫坐在地,一直都不说话,有人一左一右把她扶起来,她站直了身子,才想起她应该扮演好一个驼背,正要弯下腰去,身边的于朝却忍着抽泣,轻声叫她:“姑母,给您帕子。”
另一边,柔软甜蜜的小银兔儿抱住玉楼春的腰,她紧紧地贴着玉楼春,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玉楼春的手臂,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姨母,姨母,乖,不哭,银兔儿抱抱你……”
她抬眸望去,就见于太守夫妻两个并肩而立,望着她坠下泪来。两位中了举人的公子走到她跟前,与于朝一起跪在她跟前,给她行了跪拜大礼:“姑母安好。”
玉楼春想侧过身子躲过这一礼,不知为何又一动不动,她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正是黄昏时分,阴雨连绵,于老夫人房里门窗紧闭,又未掌灯,一室晦暝,玉楼春一摸脸,方知不知何时,自己脸上竟湿漉漉一片,鬓发连带花白假发都黏在脸上了。